用伪装面罩改变了容貌的人形迹匆匆，穿过中等星的地下商城街区。
在路过大型商贸中心的终端屏时，对方将一枚小型芯晶插入接口。那玩意儿被包裹在薄薄的膜中，连指纹、油脂和皮屑都没有留下。
做完这一切，神秘客便头也不回地顺着人流从出口的方向离去。
这可疑的人物连续使用了三道传动门，又踏上绕城轻型地面轨，在三次换乘之后，随手招来了一辆地面通行载具。
他的目的地是外城的贫民区，那里鱼龙混杂，缺乏宇宙树系统的覆盖摄像头。政府之前安装过不少，但是没过几个晚上它们便被蒙着脸的闹事者砸毁了好几枚。
等真的进入缺乏管辖的地带，这伪装成普通流民的家伙就像一尾游入海洋的鱼，瞬间消失在缺乏规划布局的街道中。
这里有成千上万的蜂巢建筑，每一个单间或许都在从事着非法勾当。想要从其中找出单一的目标，困难度不算小。
留给违法犯罪者的时间不算多。
他得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切随身行李，然后赶赴非正规星港，搭乘随便哪艘启航飞船——最好是前往小型黑市星球或是移动人造卫星的那种，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如果不想被抓到，就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七天，这是生活教给流亡者的道理。
等到他穿过曲折的楼内通道，在黑洞洞的地下蜂巢内转了一个小时，最终站在自己的房间入口时，才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早了。
因为下一秒，一只钢铁般的胳膊从黑暗中无声地伸出，一把卡住了这位神秘人的脖子。
袭击者的动作又快又狠，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力气大到几乎可以拧断那根脖颈。
另一只手在同一时刻按住了对方往腰上摸的手臂，以快到看不清的效率一边以手肘压制住所有的反抗，一边用手指卸掉一把微型粒子枪，然后一脚踹到远处的地面上。
“拿远点。你想在旁边一直看戏？”
“我看你耍威风的姿态看入了迷。”
笑嘻嘻的声音响起，一只肤色洁白的手伸出，捞走了被缴获的武器。
第二个袭击者也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她将那把枪勾在指尖上甩着玩，动作之轻佻看得人头皮发麻又火大。
“真厉害啊，队长。”
“闭嘴！”
说话的是塔娜，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以免惊扰到密集建筑内的其他人。
猎犬领队的脑门上直冒青筋，但是她的表情被外骨骼的面甲完全遮盖住。
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蓝眼睛的女人一把按在被抓获者的脖子上，她的手里藏着一枚小型麻醉器。
对方当场软倒，整个身体砸向地面。
塔娜不得不改掐为托，免得这位好不容易才被堵住的神秘人将自己的脑袋嗑碎在墙上。
“你可真难抓。”
慢悠悠地感叹着，艾琳将麻醉器放回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她伸手按着再无反抗力气的人的脸颊下侧，下颌与颈部相接的地方，伸手去揭那层伪装面罩，好像在剥一条鱼的皮。
“大名鼎鼎的D·T·Y先生——”
然后她的话语停在了那里。
手里拎着撕掉一大半的物理伪装，艾琳露出些好奇又惊讶的表情来。
“抱歉，说错了。”
“您可真难抓，大名鼎鼎的D·T·Y女士。”
被科学院全网通缉的家伙没想到会在中等星的阴沟里翻船。
她的整张脸被暴露在外，全身上下勉强能动的只有嘴。
不得不说，那是一张年轻又陌生的脸，和大多数服务于科学院的研究员一样缺乏个人特色，普通的长相和普通的气质。
然而当对方看清楚面前的人，目光中的恐惧和反抗突然消失了大半，几不可察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来。
“这反应不对啊。”
艾琳不禁侧过头，同自己的共犯抱怨。
“正常人看见你和我，不应该流下泪水、痛哭流涕吗？”
“全宇宙最恶毒的研究员和最恶毒的猎犬领队，会把任何一个大人物都吓得尿裤子。”
塔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闭嘴吧。”
她再一次诚恳地说。
“先进去，还是说你想站在这里吸引一圈人围观？”
下降至地表的只有二十名成员。
这些小狗们分散在城市的各处，不仅负责搜集行踪不定的D·T·Y的动向，同时还要时刻警戒着可能出现的联邦执法部门和宇宙树系统的监控。
树懒杰森和法赫纳围堵了这位泥沼鱼一样狡猾的神秘人物半个月，总算是锁定了对方的范围。接下来的一切就是狗群的强项了，他们隶属于科学院的时候，不仅善于杀人抓人，也善于干一些特工的活，总是会想方设法地将那些在背后搞小动作的人揪出来。
能惊动猎犬领队亲自下场抓人，怎么说也得是个指导员或者军团长的级别。
在这一层面上来看，D·T·Y赢得了超规格的礼遇。
就在塔娜的手拧上蜂巢单间的门把手时，挨了一记麻醉器的人含含混混地开口了。
“密码是DX365Z-T89*5T……别砸、砸门，我只租了一周。”
她的声音听上去又小又模糊，活像是喝高了大着舌头说话。
塔娜和艾琳对视一眼，后者漫不经心地勾着枪，冲自己的共犯点点头，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握住了规格更高的杀伤性武器。
虽然她们早已扫描过整个蜂巢的构造和人员，但谨慎点总没错。
前者则毫不犹豫地输入了密码，面前的门应声而开。
先被扔进去的是动弹不得的D·T·Y，缺乏同情心的猎犬领队将对方当成趟雷工具，以防存在没扫出来的激光切割装置或是暗雷。
结果倒霉的女人咚一声摔倒在地板上，无事发生，除了那声音听得艾琳牙疼。
“你对女性可真是毫不客气。”
蓝眼睛的女人叹着气，双手插兜紧跟其后走进去。
“我们的任务对象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就被你像个破麻袋一样扔来扔去。”
塔娜发出低沉的嗤笑。
“如果你见多了怀里抱着包裹成婴儿形状炸药的女人或者男人，以一种流着泪寻求帮助的姿态往面前凑，如果你见多了自己的同把你在一旁被炸得遍地开花，你也会收起无用的客套。”
“这位D·T·Y看起来年轻，她干的事可不年轻。虽然宇宙树内网速度够快删除了大半，但她之前抖落出来的那些猛料，足够科学院将她的脑子挖出来十次、然后单独给她建个生态缸。”
先一步走进房间的艾琳破天荒第半天没接话，一向叭叭叭的嘴巴罢了工。
跟在后面的高大领队差点一头撞在她的身上，警惕心让塔娜立刻同步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怎么回事？”
蓝色的眼睛望着不大的房间。
这可真是无比杂乱的环境。吃空的饭盒和饮料随手摆放着桌面的各个角落，可见对方这一周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安乐小巢中，连门都很少出。本就斑驳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墙壁一周，贴满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裁剪讯息和新闻，画着圈圈和红线。五六张可收缩折叠的光屏和悬浮屏包围了一整张桌子，气氛之阴沉比起旧电影里的刑侦现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大的那张光屏上，是一张曾经被宇宙树内网快速删除的照片，在它的周围还堆满了不停刷新的数据和其它纷乱的图像信息。
艾琳望着那张照片，一动不动。
塔娜侧过头。
敏锐的猎犬领队从同伴的身上，嗅到了压抑着怒火的血腥味。和轻飘飘的快乐情绪不同，这天赋型犯罪者剥离了人类的伪装，于短暂的瞬息间暴露出真正的本性。
对方的双手纹丝不动地放在口袋里，嘴角还带着笑，可塔娜就是能够分辨出来艾琳在什么时候真的生了气。
“我一直搞不懂一些事，因为我觉得人类是过分依赖逻辑和感情的复杂生物。他们既不能完全放任自己倒向理性，又无法彻底敞开心扉接纳本能。”
“我一度怎么都想不明白首都星发生剧变的部分细节，在我理解之外的一块拼图始终下落不明。”
双手插兜的女人表情不变。
蓝色的眼珠子看上去就像一对没什么感情的玻璃球，好像在看一滩腐肉，也好像在看一帧犯罪现场。
“可现在我想通了。”
“这就是克里斯与科学院彻底绑死的原因。”
艾琳说。
“我们得回一趟首都星，塔娜。”
“我们得回第二研究所去。”
*********
卡特挨了揍。
物理意义上的揍。
莎拉同霍尔曼现任家主面对面的第一时间，在双方开口说话之前，就给对方的脸颊来了一拳。
一记殴打并没有严重到将对方牙揍飞的地步，但是也足以让男人的颧骨泛起遭受击打的红痕。
她看着自己的兄弟，对方还抱着抽抽噎噎的小猫崽。
塔夫塔尔的小孩目睹了天降正义的场景，一瞬间连哭都忘了。
比实际看起来更加身强力壮的女人收回自己的手，平静地望着错愕的那一个。
“这是我们之间的私怨。作为我被迫漂在太空里两个多月、没能拥抱到前来星港迎接我的父亲的代价，来的路上我差不多将所有的事情想了无数遍，我一度想要拧断你的脖子。”
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哈尼夫。
这名武装卫队的负责人被倒反天罡的一幕震撼到，他听卡托·穆勒先生说自己的兄弟姐妹难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这一家人居然难搞到见面就互殴的地步。
卡特偏着头，有一小会没说话。
最后，这位衣冠楚楚的现任家主缓慢地站起身，怀里抱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惶的视线来回扫动的孩子。
当他站直身体，小霍尔曼叹了口气。
“对不起。”
下一刻，莎拉张开了手臂，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们之间的欠债已经算清。
对方迟疑片刻，然后沉默着同她拥抱了一下。
就是姿势有些诡异，因为他们之间还夹着一个不明所以的小孩。
“怎么回事？”
莎拉问。
“你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抓小孩？”
神色恢复正常的小霍尔曼笑了笑，那些面具般温和的神情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是我的小向导，可是我之前惹得他不高兴了，就想找机会向他认个错。”
说着他轻轻掂了掂怀里的小猫崽，垂落的眼睛注视着忐忑不安的那一个：“抱歉吓到你。你愿意跟我们回去吗？我想请你吃顿晚饭，熟悉的革命军的人也在。”
被吓傻的孩子紧紧地抓着卡特的袖子，在袖口处留下一枚小小的黑手印。
他看看男人，又看了看莎拉，不敢点头。
地下大赌场的食物又香又诱人，革命军也令人安心，可他依旧有点害怕。
于是卡特用一只手，再次掰下一小块糖，轻轻塞进小孩的嘴里。
这一回对方彻底不吭声了，鼓鼓的腮帮子含紧了嘴里的糖块，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走吧。”
同自己的家人点点头，小霍尔曼抱紧了绑架到手的猫崽子。
“我同革命军的负责人说一声，请他一并过来吃晚饭，以免对方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目睹了整个光速破裂又光速合好过程的哈尼夫，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
“你们要找盖尔？我去喊他一声，正好我要将最新的测绘结果交给他。”
说着他转身就走，只想离这对神奇兄妹远一点。
回程的路上莎拉显得有些沉默。
他们谁都没有提飞行载具的事，只是慢慢地在一颗陌生的星球、沿着破败的街道往住处走，怀里还躲着一个逐渐放松下来的小孩子。
这样的重逢谈不上快乐，只是显得沉重。
先开口的是小霍尔曼。
“这一路有没有受伤？”
他问道。
“见过奥莉维亚了？”
“没有。”
女人笑了一下。
“我同母亲在通讯中见了一面。她的状况还好，正在给那些小孩子们讲课。”
“中转旅程也还算顺利，毕竟是边境偏远星，联邦的监管不是那么严格。”
“你走的时候，米娅知道这件事吗？”
卡特侧头看着对方，终于问出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令人想要回避的问题。
“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兄弟，对着……开枪。”
莎拉也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在叹气的时候，他们这对兄妹的表情还挺相似。
“我哪清楚，我看到新闻的下一秒就挖掉了自己的智脑，连你们都不敢联系。”
说着她撩起后颈的头发，展示那早已愈合的伤疤。
不得不说，霍尔曼家族出身的女人相当干脆狠利，同样继承了这一份偏执又果决的血脉。温和与无害只是伪装的一部分，她从自己身上扯出内嵌端口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所有首都星的联系人全都被我屏蔽得一干二净，要不是准备从哈默拉转道前往Ignis，我压根遇不见任何一个熟人。”
“发生这种事情的当下，我如果敢去找首都星的朋友叙旧，不是我倒霉，就是我和她一起倒霉。”
然而小霍尔曼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莎拉也转头望着他。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你会选择大张旗鼓地联系自己首都星的企业负责人、告诉他们‘嗨，我在Ignis，我在塔夫塔尔’吗？”
一些淡淡的困惑神色笼罩了霍尔曼家主。
“可米娅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问。
“你们负责距离海德曼不远的边境星球建设工作，我还以为看到消息时你同她在一处。”
“谁说的？”
卡特皱着眉。
“老戴维斯，他一向喜欢同人炫耀自己的女儿有多么独立优秀。”
“他说那些边境星的建筑纪念碑上都刻着自己女儿的名字。”
在他的身后，莎拉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卡特。”
她忘记使用假名称呼对方。
“米娅·戴维斯在四年多前因身体不适返回首都星，我很久没和她搭档了。”
“她说想要休息一阵子，希望在下次休假时和我约个时间，一同去看布宜诺斯深空港附近的水榭瀑布长廊和中心高塔，因为我认为那是星港新地标，设计师是著名的泰勒·史考特，值得现场看一看。”
“但后来她在通讯中说，老戴维斯要求她留在首都星附近，新的工作调动任命直接下达，短时间内她没办法来找我，因为很忙很累，一切都得等新岗位稳定了再说。”
“我已经四年多没见到她了。”
小霍尔曼也站在了原地。
塔夫塔尔的夕阳沉入地平线以下，那些橙黄色的光影消散在天边，只留下夜幕低垂。
闷热的风穿过街道，预示着下一场雨水即将到来。
“可老戴维斯不是这么说的。”
男人慢慢地说。
“就算我们两家一向不怎么对付，但住在同一条街上，那些闲聊我总会知道一些。”
“他说他的女儿整天不着家，还指桑骂槐地说这都是被一些朋友给带得野性难驯的缘故，语气里却透露着掩盖不住的自豪。”
卡特望着同样沉默的妹妹。
他们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一模一样的疑问和思索写在彼此的脸上。
“所以米娅·戴维斯到底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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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第二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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