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机械轰隆隆的声音永不停歇。
这里小孩子们习惯于对各种垃圾进行分拣,把能用的金属零件全都挑出来,再卖给回收站。
而剩下的部分则被粉碎或是焚烧,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好像黄色的大雾那样永远也散不去。
“你说他得过几枚白鹰二等功勋章来着?”
坐在窗口的老人在抽烟。按他的话来说,反正大家都泡在毒缸里,也不缺他这一口,起码烟草可比垃圾焚烧产生的致命气体好一些。
哪怕这些烟是从等待拆解的废弃飞船上找出来的,不知道过期了多少年。
“两枚。”
劳伦斯在看自己的智脑,同时望一望外面的天色。
谁都别想在垃圾回收星1917看见星星,那东西比黄金还珍贵,比密晶矿还难得一见。这样一比较,还是他曾经的故乡更好一些。
无论是五岁前居住的安西,还是五岁之后居住的塔斯曼殖民星。
可惜他已记不太清安西的样子。
“第一枚是为了他在卡姆兰基地防御战中的杰出表现,将陷入围困的两支小队成功带回;第二枚是守住了三处居民点,保全了三百多名卡姆兰原住民。”
年龄看起来比劳伦斯更苍老一些的老人没说话,只是咬着自己的烟管愣神。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
“那他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啦。”
在谈论起自己的继任者时,劳伦斯同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思绪随着对方的话语飘去了远处,飘回了过去。
塔斯曼攻防战令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导致最初在见到黑头发的年轻人时,他忍不住产生了一点移情作用。
他其实没怎么和青春期的儿子共处过,却总是自然而然地想象对方每次奔跑在塔塔树林间时,是否也会这样毫无阴霾地笑出来。
朗很爱笑。
好像看得多一点看得久一点,他就能忘记曾经那具腐烂尸体的气味和触感。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卡姆兰的新兵蛋子有些活泼得过头了。
黑发的青年全身上下都透露着耍小聪明的劲头,不是今天去食堂打个突击,就是明天偷偷少做几个训练项目。
挨了罚的家伙从来不生气,被丢去推铁环时都带着笑嘻嘻的表情。
大部分刚到卡姆兰的新人都很怕劳伦斯,因为他无趣、严肃,又刻板,还相当的教条主义。
但朗不一样,朗从一开始就以气得他上蹿下跳为己任。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忍不住将头转向专心抽烟的老人,劳伦斯的年龄其实比对方更大些,可垃圾星1917的环境实在是令人徒增衰老的皱纹。
“也那么不省……那么乱蹦乱跳吗?”
“差不多。”
对方嘿嘿笑着磕一磕烟管,将一大团快要熄灭的烟叶磕在窗台上。
“他小时候,那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大魔王,天天和自己的兄弟吵架呢。”
“有时候他们的父亲说话都不顶用,两个小滑头总想着钻空子,兄弟俩唯独害怕看见母亲板起脸来的神情。”
“你看五十公里之外的那片垃圾山,之前是露天第二矿场。我们这里出产品质最好的赤铁矿,朗将他的兄弟文森骗到小山坡上去,还插上了一面自己做的小旗子,说从此他们要做占领山头的大王和大将军。”
劳伦斯听得想笑。
他和自己的继任者相处时,都带着无形的顽固和倔强,谁也不愿去聊一聊过去的事情。结果到头来他们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去了解这样一段故事。
“然后他们因为谁做大王谁做大将军吵了起来,吵得还挺凶,连小旗子都折断啦。”
老人挠一挠自己稀少的白发,仿佛是在从过去的碎片中翻找出一点破碎的记忆。
“最后昭在他们的屁股上一人揍了一顿,揍得两个小崽子哇哇大哭。”
可最后离家的半大孩子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卡姆兰的路。
带着谎报的年龄,和篡改的个人信息。
“有他以军团长的身份顶着的那几年,这儿缓过来一点。虽然利亚姆法案还在,但是起码环境治理的费用和公共设施的拨款总是按时划拨,每年的垃圾处理额度也还算合理,看在第五军的面子上没人敢做得太过分。”
“可他离开后又不行了,光上个月就有二十三艘巨型货运船的将大量废品倾倒在曾经的第三矿场和周边的山脊上,焚烧炉连天转个不停,几乎要堆出一座山上之山。”
轻声叹着气,老人将熄灭的烟管擦一擦。
“你说他有了伴侣,还是一位挺了不起的阁下……真好啊。”
“可惜我们没办法见一见对方,这里可不适合招待一位阁下。我们每天拆卸废品的零件,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更不能同对方握手。”
“他的伴侣大概不在乎这些,等着吧,等到那个傻子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众人视线中时,他肯定要带着对方来见一见自己的故乡。”
劳伦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鼻子发出轻蔑的喷气声。
“朗不是那种会忘记回家的路的人,那小子记性好着呢。”
“他会像牵着个大宝贝一样地牵住自己的另一半,然后介绍给所有还记得他的人看,他能忍住不炫耀就怪了。”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将成为朗·苏的恋爱脑以及其高调的、炫耀式行为的受害者。
起码霍尔曼家和猎犬小队看起来就被烦得不轻,连那位黑市星球的小哈默拉有时候都会在暗地里翻白眼。
人一旦活到快四十岁才谈上第一场恋爱,那就真的完蛋了,他会忍不住告诉全世界他爱得有多死去活来、有多得意洋洋。
就好像下雨天踩水洼的混蛋总爱溅无辜的围观者一身水那样。
“那挺好。”
将烟管收好的老人也笑了。
“那挺好,我得祝他和自己喜欢的人长长久久。”
他不忘冲劳伦斯点了点头。
“最多四个标准周。”
对方说。
“再有四个标准周,你要的东西就能凑齐。那些小孩从大量的废弃金属舱、废弃飞船零件里一点点淘出来的。”
“我们不懂得太多乱七八糟的法律和大道理,但是人总会本能地理解一件事——想要活下去。”
“就像朗之前说的一样,矿星1917的孩子也该活到长大成人,而不是在垃圾堆里浸泡着走过短短的一生。”
那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望着劳伦斯。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像你我这样的人,总得自己走进炉子里。”
“为了给比我们更年轻的那一代人,烧出一条路来。”
*********
遥远的边境线上,不久前在谈话中被提到的另一位主角正在进行友好访问。
访问对象是谢利夫和詹姆斯。
其实卡兰原本只想同詹姆斯聊一聊。
然而对方在看见星舰主导者的瞬间就开始应激,很难有逻辑地组织出有效回答,离猝死只差一线。心理疏导师只好搬了个板凳,坐在室友旁边打配合。
“我没指望你知道第三军如何搞出来、搞出来多少新型异种。”
雪白的身影叹着气,一只手支着头。
“起码说说你们从哪里弄来的FH7……如果这样的问题也回答不上来,那么你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詹姆斯的静止手铐瞬间爆出心率过快的警报音。作为近距离接触过污染源头的人,他是真的畏惧卡兰。
谢利夫不得不苦笑着插足到对话中。
“您别吓他,我的室友兼前任长官差不多快要撅过去了。”
“你相当护着他。”
朗不在身边的时候,这纯白的怪物同样是温声慢语的音调,但是所有人都在打寒颤。
哪怕是一向阳光开朗到让人招架不住的谢利夫也忍不住发怵,鸡皮疙瘩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待在海德曼的这段时间,他多多少少地搞明白了一些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卡兰”的传闻。
对此,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一笑。
“您别欺负人,我也会害怕的。”
“哪怕您现在对他没什么杀意,也很喜欢随手吓唬吓唬他。我理解,毕竟第三军和第五军之间有血仇。”
“不过他虽然作为后勤部队负责了天之琼的运送,可那是在任务内容保密的情况下,扣动扳机的也并非他本人,起码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他罪不至死。”
“你弄错了一件事。”
卡兰温和地说。
“我所表现出的宽容并非源于我对于社会秩序的妥协,而仅仅是因为我的伴侣道德感更高。”
“不需要同我谈论法律。”
浅色的眼睛静静地望过来。
阿卡夏的同源者没继续微笑了。
“因为无人敢于诘问帝王的道德。”
“也无人敢于请求我遵循世俗的礼法。”
大多数研究学者认为,经历过糟糕童年的人往往伴随着低配得感。
这些人即便被迫争抢一份权力,也会在站到高位后显得茫然而不知所继,仍旧试图寻求一个可笑的认同。
可卡兰偏偏是那个例外。
这位陛下活着时所展现出的傲慢便一骑绝尘。
获得法赫纳的新型人类毫不犹豫地抢夺过了原本属于克里芬家族的权杖,完全没有任何篡国的负担,不仅觉得这样一个烂透了的帝国配不上自己,还要左右开弓抽得监判院满地跑。
如果不是时间不够用、被人阴了一道,他能把沙玛努和格鲁萨绑在一起当烟花放进外太空。
责任是与权力相伴且无法割离的,除此之外所有优柔、自省、自毁,以及自我诘问,统统是无用之物。
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谢利夫目瞪口呆了一小会,然后喷笑出声。
“请原谅我不够严谨的措词,也请原谅我的无礼之举。”
他虽然仍旧维持着警戒,但那没什么阴霾的笑容很难让人升起厌恶感。
况且他很会找接话的点。
“之前您总是和朗在一起,以至于我对您的性格有些判断失误。因为您在他的身边时,总是显得很……柔和。”
“不过考虑到您的伴侣是那样一位正直的人,我现在多少能够理解了。”
“嗯。”
白山羊点点头。
朗的存在差不多等同于安全词,被顺毛捋的陛下不再充斥着令人畏惧的气息。
“他确实很正直。”
“理解。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我已经明白这位第五军的舰队长有着怎样的个人魅力。”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总之吹就对了。
谢利夫才不管教义上神父能不能说谎,反正他也就是个在线认证的,在玄学和纳税人权益相冲突的时候他更愿意保障自己身为纳税人的权利。他说出口的话只要自己也相信,就不算说谎。
“海德曼的士兵都很爱戴他。”
比如爱戴到每天被练得嗷嗷哭,又或者干地下工程干得嗷嗷哭。
“那位伊莲娜长官和柯克指挥官也很喜欢他。”
小吵怡情,陶冶情操。
卡兰继续点点头。
看吧,这就是他觉得当皇帝也不全是坏事的理由之一。
除了可以看那群大臣们吵得鸡飞狗跳,还可以听见一箩筐的好话。有些人话说得又动听又漂亮,谁不喜欢帝王体验卡。
“不逗你了。”
星舰的主导者最终笑一笑,重新将右手支着自己的脸颊。
“你是朗的客人,他很感谢你将文森的遗物千里迢迢送到边境线来,这桩人情我始终铭记。”
“所以说说看,詹姆斯。那些FH7来自何处?能关住新型异种的分离舱绝非普通材料,目前只有法赫纳的外壁展现出免疫特性。”
缓过来一点的前任上校双手还有些发抖,但他努力让自己正常回话。
“深空基地……”
詹姆斯说。
“第三军扩建了许多深空基地,对所有探明的大型裂隙进行勘察,尤其是打捞起亚历克斯分离舱附近的那些裂隙。”
“这些探索基地一年要烧掉供养三到四支大型舰队的黑金。”
对方确实没说谎,卡兰轻而易举地确认了这一点。
但他的注意力被其它事物所吸引。
“亚历克斯的分离舱……说起来在旧帝国还未毁灭时,我就从未亲眼见过它。监判院完成秘密打捞后立刻对其进行了隔绝与保密处理,他们宣称这一发现物附着有大量污染。”
“它现在是否还留在科学院内?”
“啊?”
对方发出有点茫然的声音来。
“我不知道。可能被收容在第一研究所里?我没有权限接触这些东西。”
“卡兰。”
法赫纳的声音适时响起。
在此之前星舰和自己的主导者共享了意识,但一直都在静静地旁听,从没有横插一脚加入对话的打算。
直至现在,对方不得不做出无声的询问。
“为什么突然问分离舱?”
“有点在意。”
视线低垂,卡兰陷入沉思的状态中去。
“如果可以,我想见见这份……遗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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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第三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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