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张大爷家的小院时,天色已擦黑。
院门口,张大爷正焦急地踱步,旁边站着上午收留的沉默男人,男人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正是小妹林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林赫也在,他则紧紧抓着张大爷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担忧。
“幺幺!你可算回来了!”张大爷一见她,立刻迎了上来,声音带着后怕。
“怎么去了这么久?醉香楼没为难你吧?我听说……听说县主家的小公子在你做的那个什么锅之后吐血了?老天爷啊!这可怎么了得!”老人的声音都在发颤,显然镇上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大爷,别急,没事了。”林幺幺赶紧安抚,脸上露出一个疲惫但宽慰的笑容,“都是虚惊一场。你来瞧瞧,这些是什么。”她拍了拍怀里沉甸甸的包裹。
张大爷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看清了包裹的形状,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么多银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十两,醉香楼预付的货款。”林幺幺言简意赅,没提其中的凶险,“以后我们的东西,他们包了。今天带去的那些新花样,也都收下了。”
张大爷激动得嘴唇哆嗦,差点老泪纵横:“好、好!幺幺,你真是……真是我们的大福星啊!”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但另一半还悬着,“那…那小公子吐血的事……”
“是误会,已经解决了。”林幺幺不欲多言,看向那个沉默的男人,“这位大哥,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男人将怀里的林若小心地交给旁边的林赫抱着,对着林幺幺深深一揖,声音沙哑低沉:“小人姓石,单名一个岩字。谢姑娘和张大爷收留之恩,愿效犬马之劳。”他动作虽有些生硬,但姿态放得极低。
“石大哥不必多礼。”林幺幺点点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家里地方小,得委屈你和张大爷挤一挤。”
“有片瓦遮头,已是天大的庇佑。”石岩垂首道。
进了屋,林幺幺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她招呼两个孩子上前来,仔细看了看确认他们都安好,便放心的让他们睡觉去了。
“幺幺,快吃点东西。”张大爷心疼地催促。
桌上还留着给她温在锅里的杂粮粥和一小碟咸菜。
林幺幺也确实饿了,一边喝着温热的粥,一边快速地将今日在醉香楼的遭遇挑重点说了,隐去了与李翠花勾心斗角的细节,只说了赵公子吐血、自己用姜蜜水缓解、以及与醉香楼达成了长期供货协议,并着重说明明日一早要去县主府献方子的事。
“去县主府?!”张大爷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那……那可是龙潭虎穴啊!幺幺,太危险了!万一……”
“大爷,富贵险中求。”林幺幺打断他,眼神坚定,“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收了醉香楼五十两,就等于签了生死状。
“如若不去,李翠花第一个不会放过我们。去了,尚有一线生机,甚至为我们打开一条意想不到的活路。”她顿了顿,看向一直沉默站在角落、仿佛融入阴影的石岩,“石大哥,我看你步履沉稳,似乎有功夫底子?”
石岩微微一愣,没想到林幺幺会注意到这个,他点了点头:“早年……学过些粗浅的拳脚,勉强能护个身。”
“好。”林幺幺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明日一早,劳烦石大哥陪我走一趟县主府。不用你做什么,只需远远跟着,若我两个时辰内未出来,或者里面传出什么不好的动静……你立刻去寻今日跟在赵公子身边的那位侍卫首领,就说‘豆汤有异,查其药渣’,记住这句话。”
石岩虽不明就里,但林幺幺此刻展现出的冷静和布局能力让他心头一沉。
他郑重抱拳:“姑娘放心,石岩记下了,定护姑娘周全。”
张大爷看看林幺幺,又看看石岩,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只能忧心忡忡地道:“幺幺,一切万事小心!”
夜深了,简陋的小屋里,张大爷和石岩在另一间屋里打着响亮的鼾,挤着睡着了。而林幺幺躺在两个孩子身边,却毫无睡意。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破旧的窗纸洒在地上。五十两银子就压在她的枕头下,冰冷而沉重。
她脑中在飞速思考。赵公子吐血,绝非偶然,但汤底她反复确认过,绝无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里?侍卫们讳莫如深的表情,李翠花急于撇清的反应,不,不对,一定还有什么细节被遗漏。
刚才她对石岩提起的那句“豆汤有异,查其药渣”其实是她根据当时赵公子身上残留的极淡药味和呕吐物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气味,结合前世模糊的药理知识做的最大胆猜测——
林幺幺怀疑早有人在赵公子日常服用的汤药里动了手脚,而火锅汤恰好冲开了药性,或是引发了某种冲突,才导致急症吐血。姜蜜水只是暂时压制,根源未除!
去县主府,献方子是其次,揭露真相、转移矛头、并借此真正攀上关系,才是她真正的目的!这步棋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但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摆脱李翠花的钳制,为自己和身边的人搏一个真正的安稳未来。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明日,才是真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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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林幺幺便起身了。她没有带任何豆制品,只带了一个小小的粗布包裹,里面是她连夜写好的几份“食疗方子”——其实是她结合现代营养学和模糊的中医知识,针对体弱、厌食、脾胃虚寒等症状拟的几份温和的食谱建议。
其中以豆制品为主,辅以常见食材,强调“循序渐进”、“清淡温养”。她深知,对于赵公子那样的体质,没有神药,只有细水长流的调养。
张大爷给她塞了两个刚烙好的杂粮饼,悄声嘱咐她遇事不对保命要紧。
石岩早已等在院中,换上了一身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干净的粗布短打,腰杆挺直,眼神锐利,像一柄藏在破鞘中的刀。
辰时初,两人准时出现在醉香楼门口。
李翠花已经在此等候,一身簇新的绛紫色锦缎衣裙,头上插着金簪,打扮得格外隆重,脸上却带着宿夜未眠的憔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看到林幺幺只带了石岩一人,且两手空空,她眉头一皱:“你的方子呢?还有……就带这么个...?”
“方子在我怀里。”林幺幺拍了拍胸口,“石大哥只是送我过去,在府外等候。带多了人,反倒显得刻意。掌柜的,请吧。”
李翠花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最终没再说什么,哼了一声,转身走向停在门口一辆半新的青篷马车——这已是她能拿出的最好排场了。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城东。南阳县城不大,但县主府所在的区域明显清幽许多,高墙深院,朱门紧闭,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离府门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就被拦下了,守门的府兵盔甲鲜明,眼神带着生人勿近的锐利。
李翠花连忙下车,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容,递上名帖:“烦请军爷通禀,醉香楼掌柜李翠花,携……携献方之人,特来向县主夫人请罪,并为小公子献上调理之方。”
府兵接过名帖扫了一眼,又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衣着寒酸的林幺幺和她身后沉默如石的石岩,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等着。”说完,转身进了侧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李翠花紧张得不停绞着手帕,额角又开始冒起汗。林幺幺在一旁却显得异常平静,她微微垂着眼,仿佛观察脚下青石板的纹路,实则将所有感官都调动起来,留意着府门内外的任何动静。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侧门再次打开。出来的却不是刚才的府兵,而是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嬷嬷,面容严肃,眼神精明。
“哪位是献方之人?”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李翠花赶紧把林幺幺往前一推:“孙嬷嬷,就是她!林幺幺!”
孙嬷嬷锐利的目光锁在林幺幺身上,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仿佛将她每一根骨头都看透。
“就是你,昨日做的那劳什子‘火锅’,害得我家世子吐血?”孙嬷嬷的声音陡然转冷。
压力如山般袭来。李翠花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
林幺幺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孙嬷嬷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回嬷嬷的话,小女子不敢言‘献方’,实则是来请罪,并陈明昨日情由。“
”世子吐血,可能非因火锅汤食,乃另有隐情。事关公子贵体安康,恳请面见夫人,细细禀明!”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孙嬷嬷眯起锐利的双眼,心底泛起一丝惊疑。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县主府朱红的大门巍峨耸立,像一张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
林幺幺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抛出的“隐情”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能否激起她想要的涟漪,下一刻便见分晓。
孙嬷嬷盯着林幺幺看了足足有十几息,那目光仿佛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李翠花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石岩则像一尊石雕,立在林幺幺斜后方半步的位置,身形绷紧,眼神警惕地凝视着前方一点,做好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终于,孙嬷嬷那紧抿的、刻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她并未直接回答林幺幺,而是侧过身,对着府门内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依旧冷淡,却少了几分直接的敌意:“夫人念在你们昨日……也算误打误撞让世子进了些汤水,允你们进府说话。不过,”
她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般刮过李翠花和林幺幺,“府里有府里的规矩。管好自己的眼睛、嘴巴和手脚,若有半分逾矩,仔细着你们的皮!跟我来吧。”
“是是是!谢嬷嬷提点!谢夫人开恩!”李翠花如蒙大赦,连连躬身,脸上的谄媚几乎要溢出来。
林幺幺也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谢嬷嬷引路。”她神色毫无变化,只是拢在袖中的手,微白的指尖悄悄掐进了掌心,心中暗道,这第一步,算是勉强踏进去了。
孙嬷嬷转身,引着两人走进侧门。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石岩担忧的目光。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甬道,两侧是高耸的粉墙,墙头覆着乌黑的瓦,透着深宅大院特有的压抑和森严。偶尔有穿着青灰色比甲的丫鬟低着头匆匆走过,步履轻盈无声,低垂眉眼不敢斜视半分。
穿过两道垂花门,又走过一个花木扶疏却寂静得有些过分的园子,终于来到一处更为雅致清幽的院落。院门上挂着匾额,题着“静心堂”三字。门口侍立着两个垂手肃立的小丫鬟。
孙嬷嬷示意两人在廊下等候,自己先进去通禀。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李翠花紧张地搓着手,眼神乱飘,又不敢真看什么。林幺幺则默然的垂着眼,默默观察着这院落的格局和陈设。
一尘不染的青砖地面,廊下摆放着几盆修剪得宜的兰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苦的药香,一切都显得规整、冷清,透着一股沉疴久病之家的暮气。
片刻,孙嬷嬷掀开竹帘出来:“夫人叫你们进去说话。”
两人连忙应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孙嬷嬷走进屋内。一股更浓的、混合着名贵熏香和药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偌大,陈设却并不显得过分奢华,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古瓷玉器,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字画。
明明是大早,但屋里光线有些昏暗,所有的窗户都垂着厚厚的锦缎帘子,只在靠南的窗边开了一线缝隙。
正中的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位妇人。约莫四十许年纪,穿着深青色莲纹的锦缎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两支样式简洁的碧玉簪子。
她的容貌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但此刻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像被千斤重担压着。
这便是南阳郡王的王妃,赵世子的生母,柳氏县主。
柳氏县主目光沉郁,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落在林幺幺和李翠花身上的视线,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
仅仅是被这目光扫过,李翠花就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民妇李翠花,叩见县主夫人!夫人开恩啊!”
林幺幺也跟着跪下,循着记忆中模糊的古礼,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民女林幺幺,叩见县主夫人。”
“抬起头来。”柳氏县主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幺幺依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柳氏县主膝前的地面上,没有直视,姿态恭谨却不卑微。
柳氏县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跪在眼前的小村姑,年纪不大,穿着粗布衣裳,却有一双异常清澈沉静的眼睛,在这样目光下,竟不见多少慌乱。
目光微移,落在了旁边抖如筛糠的李翠花身上。
如此鲜明对比。
嗤...倒是有趣。
“昨日,”柳氏县主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我儿在你们店里用了你做的吃食,回去半路便呕血不止。此事,你们该作何解释?”
她此刻转脸面向了李翠花,那压力让李翠花几乎瘫软在地。
“夫人!冤枉啊!”李翠花抖着身子哭嚎起来,“都是这丫头!是她做的那个什么火锅!民妇……民妇也是被她蒙蔽了!请夫人明鉴啊!”她毫不犹豫地将所有责任推给了林幺幺。
柳氏县主的目光又落回林幺幺身上,带着更深的冷意。
林幺幺心中哂笑,对李翠花的行径毫不意外。
她再次俯身叩首,声音清亮坚定:“回禀夫人,昨日世子在醉香楼所用汤食,食材皆为醉香楼厨房所出,民女仅负责烹制调味,所用菌菇、山药、干贝,皆性味平和清淡,同时油盐减半,绝无大补大燥之物。此其一。”
她微微直起身,继续道:“其二,若真是汤食中毒,小公子当有腹痛、腹泻、呕吐不止等急症,而非仅呕血。且民女后来所献姜蜜水,性温甘缓,若为中毒,断不会立时见效。”
“所以民女认为世子饮后呕血立止,面色转缓,正说明其症结在‘虚不受补’或‘气血冲逆’,而非外邪入体或中毒。”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虽用了些医学术语,但解释得浅显易懂。柳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旁边的孙嬷嬷也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仔细听着。
“其三,”林幺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谨慎的试探,“民女斗胆一问,昨日为小公子递汤时,曾闻到公子身上极淡的药味。后来公子呕血,民女……曾在旁留意,其呕吐之物中,除却汤水,似……似有一丝难以名状的辛涩之气,非汤底所有。
林幺幺停顿了片刻:”容民女大胆揣测,是否公子日常所服汤药之中……有药性过于峻烈,或与公子体质相冲之物?所以昨日汤水入腹,引动药性,才致急症?”
“放肆!”孙嬷嬷厉声喝道,“世子用药,皆由名医斟酌,岂容你一个乡野村姑妄加揣测!”
林幺幺立刻伏低身子:“民女惶恐!民女不敢妄议名医!只是心忧公子贵体,将所见所感据实禀告夫人!若有失言,甘受责罚!”她姿态放得极低,但话里的意思,却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柳氏县主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
柳氏县主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她面色虽不见任何反应,但眼里神色剧烈地波动起来,里面翻涌着惊异、怀疑,还有一丝被压抑了许久的、不敢深想的恐惧。
儿子久病不愈,汤药从未间断,却日渐衰弱……难道…真如此...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翠花压抑的抽泣声和林幺幺沉稳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棂缝隙,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良久,柳氏县主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你……还懂药理?”
“回夫人,民女不敢妄言。”林幺幺依旧伏着身,“家中祖父曾是铃医(走方郎中),留下些粗浅的食疗方子和辨识药性的土法,民女自幼耳濡目染,略知皮毛。”
“所以民女今日前来,一是请罪,二是斗胆献上几份专为脾胃虚弱、厌食体虚之人拟的食疗方子,皆以常见食材为主,性味平和,或可辅助调理公子贵体。”她说着,从怀里取出那个小小的粗布包裹,双手捧过头顶。
孙嬷嬷上前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是几张写得工工整整的纸,上面列着几份食谱,用料果然都是些常见的米粮、豆类、蔬菜、菌菇,做法也强调清炖、蒸煮,少油少盐。
柳氏县主没有看那方子,她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林幺幺身上,仿佛在重新端量这个看似普通却处处透着不寻常的小村姑。
她当然知道不对劲,但是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这么多年了,心中的希望已经萎靡成一颗腐烂的种子。
“你方才所言……”柳氏县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疑虑,“那‘辛涩之气’,可能辨识出是何物?”
林幺幺心头一跳,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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