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龙潭开始猛烈的震动，跪在地上的赵如海、定在原地的郭守成和村民们都站直身体，好像受到召唤一样齐齐仰望着洞窟上方。
龙啸声响彻穹窟，巨大的龙身在空中飞速盘旋了几圈，快到连一眨眼的功夫都没有，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闪着寒芒的眼睛在空中一定，俯身向郭守成猛冲了过去。
“不要！”
林玄慌得大叫一声，心念一动，手腕上的锁链应声脱手，在空中自动变长，一端被他扯在掌心，另一端缠绕住了龙头。
黑龙在空中回头，刚刚苏醒带着怒意的脸一看到林玄瞬间停滞了动作，下一秒，俯身向林玄冲了过来。
神兽的动作快到让人来不及躲，林玄下意识闭起了眼睛，许久，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才缓缓睁眼，对上了黑龙的眼睛。
黑龙那比灯笼还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明明看起来很恐怖，林玄却从那双眼睛里感到了莫名的怜惜和忧愁。
他慢慢抬起左边的龙爪，锋利的尖部虚虚落在林玄面前：“是你？”
“你回来了？”
这条龙竟然还会说人话！
看到林玄满脸的茫然，黑龙停顿一下，缓缓地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以前见过？”林玄问。
“不，我们没见过……”黑龙带着粗重喘息的声音响起，“至少，你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我。”
黑龙的头缓缓低了下来，眼中一道奇异的光芒闪过。
林玄只觉得神魂都被摄住，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翻涌的记忆之海淹没了神志，陷入到了一片黑暗之中，像是从太古时期便存在的香甜梦境将他包裹在其中，天地混沌无声无色。
林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应该过去了很久很久，就在这样的混沌里，他沉睡的意识忽然被唤醒了。
林玄睁开眼。
他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比落龙潭里庞大十数倍的龙身伴随着长啸从砂石尘土中挣脱飞到了半空中，被束缚了千万年的身体高兴地飞腾翻转，从高处快速俯瞰着脚下的山川湖海。
林玄这才发现自己似乎看到了那条龙的记忆，甚至产生了通感。
黑龙飞到一处极为繁华的国家上空，只见这里两面环海，疆域辽阔，百姓们操着一口朴实乡音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这里乡村土地肥沃，正当农时，翠绿的稻子被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眼看就是要丰收的好景象，城镇则官道整齐，车马商贩往来频繁，其中最为繁华其中自然要数国都四方城。
四方城城如其名，四四方方一块严整城池，居民们穿着谈吐自和别处不同，官员富商的马车悠悠闲闲从路上驶过，服饰华贵的姑娘妇人出入商号采买丝绸胭脂，教坊、酒楼里哪怕是白日也人声鼎沸，学塾里穿着青衫的学子则摇头晃脑背诵诗文，指望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穿戴黑银甲胄的士兵笔直的站在城墙上守卫着身后的，迎风招展的黑黄旗帜上一面写着大夏，另外一面则绘着国鸟春燕纹样。
而大夏的皇宫就建立在四方城的中轴线上，威严地俯瞰着脚下的王土。
通过神兽非凡的听力，他知道了现在人间的情况。
大夏建国已近两百年，历经三代明君，至当朝景祐皇帝继位时，国力达到了巅峰。
这位景祐皇帝也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君主，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轻徭薄赋，君臣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
景祐三年，明德太子出生。
太子落地时是黎明，五彩祥云如泼开的彩漆一样晕染了半边天，皇宫上方的云层瑞气霭霭，隐有清脆凤鸣，京城的鸟雀都如同受到什么召唤一样呼啦啦展开翅膀，在天空中盘旋不去。
盛世有此祥瑞，文武百官和百姓都认定刚出生的小皇子必定是天命之人，景祐皇帝也十分高兴，刚摸到儿子的襁褓便高兴地大赦天下、封赏宫人，下旨将小皇子立为储君，封号明德。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皇帝抱着小儿子亲了又亲的时候，有一条黑龙在默默地注视这一切。
明德太子落地的一声啼哭，引得百鸟朝凤，也唤醒了沉睡在这片土地上千万年的龙脉。
黑龙，就是龙脉所化。
龙脉出世，象征着一位旷世明君的到来。
虽然有点嫌弃这皱巴巴的人类，但黑龙很眼馋小太子屋外那方水池，瑞气千条很适合修炼，他将身体缩成锦鲤般大小，住在了里面。
黑龙的打算是在这水池里养精蓄锐，吸食祥瑞气息好好修炼，等天劫一到就能更上一层楼。
打破他幻想的唯有一件事，就是这祥瑞实在太能哭了。
景祐皇帝和皇后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对这唯一的儿子十分宠爱，礼制规格仅此于帝后。
明德太子从生下来开始就有二十多人轮番伺候，加上皇后宫中的人更加是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
这位掌珠似乎知道自己无论怎么作都不会被打，几乎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放声大嚎一次，谁也哄不好，只能由着他哭累了睡过去。
渐渐地皇后和宫人们发现一个规律，太子殿下特别喜欢看星星，每当晚上他嚎哭着醒来，只要有人抱着他走到皇宫的飞檐下望一望那浩渺的夜空，他的哭声立刻便会停止，甚至还会转悲为喜，嘻嘻地笑出声来。
然而要是阴天或者没有星星的白天，这招就行不通了，所以睡在水池里的黑龙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哭声吵醒过来。
他没有太子的母亲和照料他的宫人那么倒霉，碰上这货作妖就会到皇宫外飞一圈儿，看看大夏的风土民情，碰上干旱缺雨的地方就降点雨，遇上冤情就去给当地的父母官托个梦，运气好点碰到其他的龙，便会相约一起去天上海里畅游一番，然后在太子已经哭睡过去的时候回来，和池塘里的鲤鱼学习吐泡泡。
所以那段时间，大夏关于龙的民间传说非常之多，已经到了可以专门出一本志怪集的地步。
有一次黑龙实在被太子哭烦了，趁皇后把他抱在怀里温柔拍哄的时候对他一个人显了形，张牙舞爪地想吓唬他。
没想到太子殿下非但没被吓住，反而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怔怔地望着 这从没见过的怪物，看入迷了。
黑龙看着他长开了的脸，不得不承认这位殿下的确粉雕玉琢，心肠一软转而想逗逗他。
他用龙须轻轻扫动那吹弹可破的脸，太子殿下果然笑了起来。
然后噗地吐了他一口奶。
……
从那以后，黑龙再也没有招惹过这位殿下。
作为大夏的储君，光会哭和折腾人当然是不行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出名折磨人的祥瑞殿下长成了玉雕一样的幼童，不光不哭了，还十分有礼貌，对待任何人都一样的和煦，不会仗着身份乱发脾气，宫人们都很喜欢他，没事就逗着他完。
太子三岁那年，景祐皇帝下令将出身宗室、被百官和民间读书人一致推举为当世最有学问的太学祭酒拜为国师，让他教授太子学业。
从此后，中宫常年回荡的哭声变为朗朗的读书声，黑龙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明德太子九岁，从中宫搬到东宫居住，国师也改到东宫授课，跟着搬家的还有一条黑龙。
午后的日光照在碧绿的水面上，将池水都照得发热，黑龙窝在阴凉的水底睡得正香，还微微打着鼾。
“扑通”一声，什么东西掉进来打破安静的池塘，黑龙睁开眼，看到一块鹅卵石慢慢飘了下来。
然后是两块、三块。
一定是那位太子殿下。
十二岁了还这么顽皮，也不知国师是怎么教的。
黑龙不满地打了个哈欠，打算浮出水面吓他一吓，视线慢慢上移，池塘边的影子也越发清晰。
透过水面荷叶的缝隙，林玄看到了明德太子的真容。
这位金枝玉叶已经长到了十二三岁，穿着金线刺绣的衣袍，脖子上的金项圈儿下坠了个沉甸甸的长命锁，金冠束发眉目间一团水秀，隐隐有了日后风姿冠绝的模样。
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林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不同的是，这小孩的眉下没有那滴殷红的朱砂痣。
“殿下。”
林玄还来不及惊讶，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钉在了当场。
帘幔轻拂，身穿朱红官袍的影子绕到他身后，来人面白而有须，身材高大气质超群，称得上是一位美髯公。
他微微背着手，看着顶着大日头打水漂的弟子，摇了摇头，明明威严的表情眼里却有些好笑：“这样热的天，站在日头底下看什么。”
林玄嘴唇动了动，心中被一阵粘稠的思念堵住，良久吐出两个字：“师父。”
不同于林玄印象中瘦得皮包骨，满脸沧桑脊背还有些佝偻的江庆云，身为国师的江庆云气度儒雅，当得起天下读书人的景仰。
无数次轮回中深埋的记忆终于挣脱枷锁，林玄想起来了。
三千年前，他是古夏的明德太子，而江庆云是他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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