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跟你说了。”快到目的地时，あい开口道。这会儿我们正走上一段不算太陡的坡道，天边的云彩像是浅蓝色画布上信笔涂抹的钛白色颜料。“那个人的太太是中国人，独生子目前在另一座城市读博士。听我爸说，他在工作时一丝不苟，生活中却相当大大咧咧。”
茶老板家的大门一侧有个牌子，上面刻着一串字母。“这是他姓氏的罗马音吧？”我轻声问。“是的。之前是汉字，为了保护**换成了这个。”あい回答。“在这个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可不是谁都想成为公众人物。”她说罢，按响了门铃。很快，一个身穿藏蓝色和服、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的中年男子打开了门。
“好久不见，あいさん，男装也很适合你呢，令尊一切安好吧？”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你旁边的是二姑娘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是很萌呢。”
“托您的福，家父一切都好。”あい朝他鞠了一躬，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不用这么拘束，先到屋里喝点茶吧。”茶老板领我们进了门。“まこと那小子放假在家待了一段就返校了，他妈妈和同事出去旅游，后天才回来。”屋里的桌子上除了茶杯，还摆着包括三色团子在内的几样和果子。“这团子是我自己做的，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看。”他笑着拿起旁边的茶壶，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您太客气了。那么，我开动了。”あい说着拿起一串团子，刚咬下一口，就变了脸色。她皱起眉头，盯着从团子里溢出的绿色糊状物，声音有点发抖：“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啊哈哈哈，这可是我特制的芥末酱口味团子哟！”茶老板拊掌大笑起来。“其他的都是正常的赤豆馅，就只有这一串是芥末馅。没想到，你一上来就‘中奖’了呢。”
“这是日本的一种游戏吧？”あい一口气喝光了面前的茶。
“可以这么说。”茶老板又帮あい倒了一杯。“作为补偿，过来看一下我的收藏吧。”
较之市面上常见的和服，茶老板的收藏品颜色普遍较暗，但细节上要精致很多。他家的房子中间也有个坪庭，奇形怪状的石头上布满苍苔。“中国清朝有个诗人叫袁枚，他的一首诗以《苔》为题，你知道吗？”茶老板走到我身边问道。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请问是这首吗？”
“没错。”茶老板望着坪庭，若有所思。“我个人不太喜欢诗的后两句。苔花再微小，也不是在学牡丹或别的什么花开放。它不像牡丹，也不像其他任何一种花，它有属于自己的美。”
“我刚才上完洗手间出来，听到门铃响了。”あ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应该是我点的外卖到了，总不能让你们吃我做的黑暗料理。”茶老板说着打开大门，提回来三份鳗鱼饭套餐。我们想过去帮忙，却被他婉拒。“我最喜欢的名言警句，莫过于‘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辞’。”饭桌上，茶老板仍滔滔不绝。“我们公司刚起步的时候，有人给我们的员工发匿名邮件，说是请高人看过，我的名字不吉，公司的名称、位置也不吉。有很多员工表示，虽然不知道是谁发的，但那人的脑子多半是被驴给踢了，连事在人为的道理都不明白。”
吃完饭，茶老板带我们到户外活动。庭院的水池里有几块形状不规则的踏石，我撩起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等下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茶老板边说边用网兜捞起水面上的枯叶。“我们这里过几天有个‘百物语’，我为之编了个鬼故事，想请你们听听看怎么样。”
“‘百物语’？那不是一般在盛夏时节进行的活动吗？”あい问道。天边隐隐有雷声传来。
“可能因为今年这边一直很热，‘百物语’的消暑效果比不上在家里吹空调，所以就推迟了。”茶老板看着あい，忽地一笑。“我只是有点好奇，没有别的意思。あいさ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这么问可能很失礼，请原谅我的唐突。”
“有。”あい略显生硬地回答。“我喜欢一个人很久了，但不知道对方的态度。”
“那，ゆうきさん呢？”我正要回答，あい却一把将我推到身后。“要不我们先听您讲故事吧，您编的故事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她对茶老板说。“行啊，不过在院子里没有氛围，还是拉上窗帘，再点上蜡烛，才能营造出暗夜的感觉。”于是我们回到屋里。拉起窗帘后，茶老板在面前的榻榻米上摆好烛台，开始了他的讲述。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七岁的小男孩，他的父母都是农民。男孩虽说年纪小，但很勤快，父母下地干活时，他会帮他们做好午饭。有一天，父亲买了点猪肉回来，在他们家，吃肉是很奢侈的事。男孩想起，厨房的柜顶上有个罐子，里面的东西有股香气。于是男孩炒菜时把这陌生的调味料加了进去，希望能让肉变得更好吃。他刚做好饭，有个小伙伴在窗外叫他去自己家玩，他说等吃了饭再去，小伙伴却说，自己的妈妈炸了好多天妇罗，正在为吃不完而发愁。男孩一听动了心，因为天妇罗差不多是他最爱吃的东西。于是他把饭菜扣在锅里，出门和小伙伴玩了。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男孩回到家，发现父母都在屋里坐着，脸色不太好看。男孩以为父母因为自己跑出去玩而生气，小心翼翼地向他们说明了原委。‘我们没有生你的气。’母亲笑着对他说。‘那，中午的菜好吃吗？’‘很好吃。’父亲也笑起来。接着，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给你留了一点菜，你还吃得下吗？’父亲问男孩。‘吃得下。’男孩说。于是父亲从厨房端来了菜，男孩吃完后，趴在桌子上。‘他可能是玩累了，’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把他抱到床上吧。’男孩在迷糊之中，感觉自己走过了一座红色的桥，桥的那边有很多曾出现在他梦里的漂亮房屋，他看到父母正在其中一座房子的门口向他招手。父母穿着他不曾见过的华丽服装，低头一看，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穿上了簇新的衣服。父母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这是谁的房子？’男孩问道。‘是别人送给我们的。’父亲回答。‘我是在做梦吗？’男孩又问。‘我们一家以后就住在这里，永远不分离。’母亲抹着眼泪说。”
“这是鬼故事吗？”あい一头雾水。“好像没有鬼出场啊。”“当然有的。”茶老板笃定地表示。“这个故事感觉……真的很悲哀。”我说。“怎么会悲哀呢？小男孩一家不是过上富裕生活了吗，虽说可能只是他在做梦。”あい不解地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茶老板兴致勃勃地问我。“小男孩和家人最后是不是……全都不在人世了？”我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一声闷雷。茶老板吹熄蜡烛，拉开窗帘，豆大的雨点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窗户跳进来。
“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已经明白故事的含义了。”茶老板关上窗户，对我说道，“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呢？”
“好的，如果有不当之处请您指正。”我在榻榻米上跪坐下来。“罐子里装的很可能是老鼠药，因为要引诱老鼠去吃，所以有香味，而且这种药一般会放在厨房里。小男孩回家后见到的，其实是父母的鬼魂。后来男孩走过的那座红色的桥，应该是日本传说中三途河之上的太鼓桥，类似于中国传说中的奈何桥，他和父母所穿的新衣服是寿衣。至于送的新房子，可能是别人烧给他们的、剪成房子形状的冥纸。不过，从父母的反应不难看出，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一家人能够团圆，而不是因为……恨儿子用错了东西。”
“非常准确，你的文学赏析能力真的很强。”茶老板用赞赏的语气说。あい却冲过来抱住了我。“这故事太吓人了！这种拐弯抹角的恐怖，可比直截了当的恐怖，吓人多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次的‘百物语’我就决定讲它了。”茶老板看着一脸紧张的あい，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我们向茶老板告辞，他把我们送到大门外。“看你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之前在茶楼见到你的时候，你那憔悴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茶老板说着，轻轻拍了拍あい的肩膀。“赚钱固然重要，但健康是第一位的。”“现代社会炫富现象相当普遍，有的人动辄说自己家产多少亿。事实上，中国有150万存款的家庭——150万人民币大致相当于3千多万日元或近3亿韩元——在全国所占的比例仅有百分之零点几，这是百度一下就能得到的数据。但不论是我们家，”あい指着我，“还是我妹妹的家，存款都不止这个水平。每当遇到比较棘手的事，我都会用这点来宽慰自己。也许在您看来这么做可能不够成熟，但它确实能帮我缓解焦虑。”
“方法只要管用就行，3千万日元的存款在日本也属于上层中产。”茶老板冲我们点头致意。“放松心情，好好生活。下回来做客，祝你‘中奖’哟，ゆうきさ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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