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男人眼皮颤动了几下，在众人的注视下，好像睁开了一瞬，又迅速地闭合，但所有人都看见他灰白的脸颊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在说什么？"沃尔森俯身想听清格罗姆的喃喃低语，却被突然挤开的图塔蒙撞了个趔趄。化为人形的兽人扑到床前，汗淋淋、湿漉漉的胳膊差点蹭到领主的袖口。
沃尔森皱眉退开两步，将袖子背过身去，在身后悄悄擦了擦。但他的心情很快又愉悦起来——这场战争终于尘埃落定，港口的控制权近在眼前，而战后重建的利润更是丰厚得令人心跳加速。
他不再耽搁，趁着众人注意力仍集中在格罗姆身上时，和旁人打了个招呼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不过也没人多看他一眼——现在所有人的心思都系在那个刚刚苏醒的兽人统帅身上。
回到兽人一族给他安排的临时住所，沃尔森立刻反手锁上门。房间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冷得像地窖，但他顾不上叫人添柴，径直走到书桌前，一把推开堆放的杂物，摊开羊皮纸。墨水在冬日低温里有些凝滞，他啧了一声，把墨水瓶凑到残存的烛火上烘了烘，待它化开些许，立刻蘸笔疾书。
第一条：重启海上商路，优先运送粮食和建材。
——冬季将至，必须赶在河道结冰前把最后一批货物运进来。
第二条：征调战俘和奴隶，加速港口重建。
——反正这群苦力早晚都要用，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干活。
第三条：划定新关税区，人族商队享优先通行权。
——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也是他费劲千辛万苦争取到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城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早响到晚。格罗姆的士兵们忙着做两件事：先是把新王的旗帜插遍内城，接着又扛起石块修补城内的道路建筑。说起来有些讽刺的是，曾经被他们亲手炸开的城墙，现在又得由他们一砖一瓦地修补回去。铁锤砸在花岗岩上的声响，倒是和沃尔森书房里沙沙的写字声一唱一和。
沃尔森对这些琐事毫无兴趣，他几乎整日伏案计算。
“很好。”沃尔森嘴角微扬，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虽然这七个月的战争让他损失不小，但仔细算来，倒也并非损失严重——冬季本就航线稀少，货物销量远不如夏季，而秋季的丰收又让粮食供应不成问题。至于人力……那些奴隶本就是调用来建设港口的，现在不过是投入战争罢了。
“不过，花销比预期多了些……”他眯起眼睛，羽毛笔在纸上轻轻勾画，像是在调整某些数字。
“砰、砰。”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陛下到访”。
沃尔森迅速整理好手边的文件——毕竟他正在撰写这份“精心”调整过的账本并不能为人所知。随后他拉响传唤铃，让仆人开门，并起身走向会客厅，心里仍盘算着如何在谈判中争取更多利益。
从书房出来，迈个七八步就直接到了会客厅。这间屋子对于享受惯了的领主来说简直像个兽笼般狭小。四面墙从天花板到地板都贴满了猩红色的墙纸，上面印着夸张的银莲花纹样，花纹间又穿插着深紫色的铁线莲图案，两种颜色纠缠在一起，看得人头晕目眩。脚下踩着的是足有两指厚的深红色地毯，边缘用金线绣着一圈复杂的几何纹样，中间则织着张牙舞爪的图腾。
屋内的摆设拥挤得令人窒息。正中央摆着一张过分宽大的沙发，靠背上搭着张完整的熊皮，熊头还保留着，玻璃眼珠泛着诡异的光。沙发后面紧贴着墙壁立着一面孔雀绿的漆木屏风，上面用金粉绘制着兽人神话中的战争场景：肌肉虬结的勇士们正与各种魔兽搏斗，鲜血飞溅的细节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最令人不适的是四面墙上挂着的十几个魔兽头颅标本。有长着六只角的黑山羊，獠牙外露的剑齿虎，甚至还有一只双头鹰的头颅。而正对着沙发的位置，赫然挂着一具完整的魔兽头骨，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注视”着沃尔森——他完全搞不懂谁会把骨头放在会客厅。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是谁了。
“砰”的一声，会客厅的门被猛地推开。
“沃尔森，好久不见！休息得怎么样？这房子可是我亲自设计的！”格罗姆洪亮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他大踏步走进来，“看到墙上那些战利品了吗，都是我小时候的狩猎成果！怎么样？”
沃尔森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格罗姆一把搂住。兽人有力的双臂像铁箍般收紧，沃尔森的脸直接埋进了对方坚实的胸膛，鼻尖充斥着皮革、钢铁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沃尔森有些呼吸不过来，他用力推了推格罗姆，示意对方放开这过于热情的拥抱。
“抱歉抱歉！”格罗姆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我总忘记人族没我们这么结实。”
“......感谢陛下的盛情款待。”终于可以呼吸的沃尔森勉强维持着微笑，悄悄抚平被弄皱的上衣。
“别这么正式，明天才走加冕流程呢！”格罗姆摆摆手。
他又顿了顿，话头一转，似乎有些迟疑，缓缓开口：“其实……我来找你，是有些话想说。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
沃尔森一向了解这位直来直去的兽人，却头一次看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顿时觉得不太对劲。他眯了眯眼，心中思索一瞬，为了试探便应道：“当然，乐意至极。”
格罗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扫了一眼四周的会客厅，神情微妙，似乎有些为难。
沃尔森注意到了他的犹豫，心中不由泛起一丝不安。格罗姆难得这样小心翼翼，那就说明他要说的话绝非寻常。他下意识地想到：“不妙……是在这不能说的事？”
这份不安却很快转化为浓浓的好奇心，他顺势提出：“不如陛……你带我走走吧，自从进城，我还没好好看看。”
格罗姆眉梢轻挑，嘴角扬起：“好极了。”
他们一同步出会客厅，穿过花园，走向门口。仆人已将马车备好，车厢门敞开着，一切就绪。
两人坐入车厢，马车随即颠簸着驶出王宫。街道因不久前的攻城战变得坑坑洼洼，车身不时摇晃，沃尔森努力稳住身形，可下一瞬，车轮压过一个深坑，他整个人骤然弹起，重心不稳，一只手本能地去扶，结果……竟是落在了格罗姆的大腿根处。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马车略微平稳后，沃尔森连忙收回手，眼底闪过一抹尴尬。实在是接触的地方太过微妙，几乎要触及禁区。
格罗姆笑了出来，语气带着点打趣：“没事，坐稳了。或者你可以扶着我……”
他话音未落，马车又是一阵剧烈颠簸，沃尔森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中。
那是个令人窒息的瞬间——不仅因为这个亲密的接触，还因为沃尔森清晰地意识到，他此刻正埋在那厚重的胸肌之间，甚至能听到胸膛之下有些快速的心跳声。之前救了格罗姆的时候，领主就已经注意到兽人那壮硕饱满的胸肌，现下却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分量。
与窘迫地埋在软弹胸肌里的沃尔森不同心情的，是胸肌的主人。格罗姆的身体一动不动，稳若磐石，好似完全没被颠簸影响。但是仔细观察却会发现，他的呼吸加快了几分——来自沃尔森身上的淡淡香气像是不请自来的客人，钻入了他的嗅觉，又轻柔地在他神经里划过。
怀里的人很快撑起身体，调整姿势，重新坐好。这个气味也随着他的离去而飘远。
“真是抱歉……”沃尔森说道，双手有些僵硬地收回身前。这种距离对他来说太近了，而且自从之前的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发生后，他就有点抵触同性间过于亲密的接触。。
“别放在心上，沃尔森。”格罗姆却突然伸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语气低沉而带笑，“我还没好好感谢你救了我呢，别这么见外。”
——香气又回来了。
沃尔森不习惯这种过分的肢体接触，更不用说那条粗壮得惊人的手臂正硌得他后背生疼。他试着微微调整姿势，却发现根本无法撼动那铁箍般的手臂分毫。他咬着牙，语气淡淡：“小事而已，毕竟我们已经赢得了所有战役。总不能让我们伟大的将军在最后一刻丢了命。”
这句话本意是调侃，话到嘴边却有些尖锐。他自己都察觉到了。
但格罗姆却没说什么。沃尔森察觉到紧贴着他的另一人的胸腔扩大，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如沃尔森所想，格罗姆的确深吸了口气，但马上又控制自己的呼吸以免察觉——即便情商谷底的兽人也知道，深呼吸的举动多少有些失礼。于是他强自压抑，片刻后才低声道：“不仅那些卷轴是有价无市的珍宝，还有你强渡风泣湾也为我们争来了进攻机会。我，格罗姆·格雷特，以自己的名字起誓，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帮助。”
沃尔森配合地勾起唇角，笑意温和，心中却冷哼一声。
他才不在乎什么“誓言”、“不会忘记”。对领主而言，真正能记得住的从来都是利益与金币，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感激。
马车仍在颠簸着前行，但路途不长，很快便抵达王城大厅前。两人间过于暧昧的距离也在这短暂的路途中结束。
车轮最终停稳，格罗姆却没等仆人上前开门，便利落地一把推开车门，自己跳了下去。他转身，抬起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向沃尔森伸去，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礼仪动作。
——而这只手，却让沃尔森的眉心不动声色地跳了一下。
他是个男人，从车厢脚踏走下去绰绰有余。正常情况下也不需要什么搀扶——除非是贵族小姐，才有如此礼仪的讲究。但他清楚，若此时拒绝对方递出的手，显然有些另对方下不来台。
而他们的合作才即将要开始，这个时候，不能出半分岔子。
——于是，只见一只白皙的手优雅地搭上了那条结实的手臂，若单只是看这一幕的话，和绅士接淑女下马车没什么两样。
沃尔森一落地便收回手，轻轻拍了拍衣摆，面色如常地随格罗姆一同走进了大厅。
这座王城大厅——也正是明日登基典礼的举办场所，如今已焕然一新。数日前的战斗痕迹尽数抹除，狼尸与血迹都被彻底清理，甚至连空气中都是花朵的芳香。
沃尔森微微眯眼，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空间。他记得当初尸体倒下的大概位置。可现在，连一丝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格罗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当时……就在这里，我杀了我兄长。”
说完，大厅就又被寂静笼罩。“兄长”二字在高顶穹窿间回荡不休，如同他的幽灵未散。
沃尔森回头，看见格罗姆神情漠然，那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割裂。他想了想，说道：“据说他吞了毒药。就算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久。”
但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带我来这儿，到底想说什么？
仿佛听出了他心底的声音，格罗姆话锋一转，缓缓说道：“明天，我将在这里登基。而今天，是它最后的宁静时刻——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沃尔森微微眯眼，正题要开始了。
格罗姆脚步放缓，走到王座前。厚重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人影拉得很长。空气仿佛都沉了下来，压抑中带着隐隐的期待。
格罗姆静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张了张口——终于，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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