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谢云景是听着山间的鸟鸣声醒过来的,空气冷冽清新,鸟鸣声穿透过去,像是玉片轻击在青石上发出的声响,谢云景忍不住翘起嘴角。
眼睛还没睁开呢,她就已经开始快乐了。
“醒来了?起来吃饭。”
谢云景笑容一滞,吔,她忘记了,她是睡在大帐篷里,和人家刚认识的阿嬷阿姨,还有,暗恋对象柏钺。
她整个人蛄蛹到睡袋里,救命,只有她起最晚,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有没有说梦话,谢云景抹了把脸,内心默默尖叫了一会儿调理好了,面色从容的起了床。
柏钺坐在帐篷外的灶火旁边,转身对她招手,“过来吃早饭。”
谢云景哦了一声,坐下来了,她一坐下,围坐着的阿嬷和哈娜就用一种慈爱的眼光看着她,让谢云景觉得现在不讲点什么有点不礼貌,“我那个,早上好——”
阿嬷朝她靠近,脸上笑着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动作慢慢的,谢云景也不敢乱动,就那样僵着背微微弓着腰,眼神看向柏钺,没办法,这里她只和他熟,那也不是求助,就是无措。
柏钺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嘴型说了句,“没事。”
谢云景感觉头发间好像插了什么东西,阿嬷粗糙但是温暖的双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用谒族话说了个简短的词,谢云景刚好能听懂,她说的是,“好孩子,保佑你。”
谢云景摸了摸头顶,指尖的触觉告诉她那是一个硬硬的东西,凉凉的,很光滑,是矿石的质感。
她拿下来看,是一块银质底托绕线包裹的水晶,透明度很高,也没有包体杂质,有些惊讶,“这,这我不合适吧,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吧。”
那看上去就是工艺很老的东西,手工扭成一个两股小钗子的样子,背面还錾刻着谒族文字,很精细。
“给你你就收着。”
“可是可是,这个看起来很神圣的样子,这真的可以吗?”
“是谒族的守护圣物,你拿着就是。”
谢云景哭笑不得的看着柏钺,“就是因为这个我拿着才不合适吧,圣物诶!”
“说是这样说,但是族里的小孩子都有的,就像你们的平安符一样。”哈娜也坐到她身边来,“不止你,柏钺也有的,都要有的。好孩子,它会保佑你们的。都是前一代往下传的,我的给柏钺了,这个是阿嬷本来要给罗迦娜的,你有缘分,就给你。”
谢云景看着她们温和的清澈的眼,拒绝的话咽回去,她打算和柏钺散伙之前再还给他好了,她之前了解到,在这边觉得过分推辞长辈给的东西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是了,要散伙了。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谢云景吃了早饭回帐篷收拾东西,柏钺跟在她身后很随意的问了一句,谢云景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他这话说得主语不明晰。
谢云景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接下来我们做什么,还是接下来谢云景自己要做什么。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么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她从来没有问过柏钺未来的计划,她不是不关心,而是知道这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范畴,但是她知道,他应该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他时不时会接到电话,简短的和对面用意语说些什么,他应该还在继续学业,有时候她会注意到他拿着电脑在发邮件。
这件事走到这里,就算是圆满完结了,他也该结束这条支线任务,回归他人生的主旋律了,那就是和谢云景毫无关系的遥远的部分了,想想看也知道,柏钺没有理由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相比起华国,还是意国会让他更有归属感吧。
而如果他说的是谢云景接下来有什么要做的,那她确实也是有很多事要做,她也没有太多时间停留的。
如果说的是长远以后的计划,谢云景已经构思好了两组画,工作量很大。
不过如果说的是当下,那谢云景倒是有话要跟柏钺说。
“你接下来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我听哈娜阿姨的意思,是要留你待一会儿的?”
“嗯,让我多住上几天。”柏钺回答得简短。
谢云景一拍掌,“那太好了,我正愁呢,有你在就好多了。”
柏钺见她高兴,也弯了嘴角,“怎么?”
谢云景拿出一个本子,“我不是在筹备一个组图嘛,我得先了解一下背后的故事,这就是个很好的机会,深入他们的族群之中,而且你在的话,他们应该会比较不设防一点,刚好哈娜阿姨她们有时候说话我听不懂。”
她给柏钺看那个封面已经有了很多使用痕迹的A3硬壳大本子,里面已经有了很多页的速写,“这可是我这一路的收获,很重要的!”
柏钺看出来她一开始笔触之间还有一些犹疑不定,很快,线条愈发流畅确定,构型精准,动态捕捉的也水平极高,即使只是草稿完全体现了谢云景的水平,画的角落或者背面用铅笔很快速的写了一些简短的信息。
“你知道的,要完成一幅画需要搜集很多前置信息,所以来这里这样的机会对我而言是很宝贵的,所以拜托你了。”
她平时实在不是一个严肃的人,但是说到她所热切的爱着的东西,她的神情就变得审慎而专注,柏钺能看到她有她的野心和抱负。
“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柏钺眼里一片柔和,语气诚恳。
谢云景点了点头,嘴角带起一抹宁静的笑,“好。”
他们都没有主动去触碰那个话题。
谢云景以为柏钺没想起来这一茬儿,她自己则是——
算了,谢云景想,就放纵自己一下吧。
谢云景有私心。
因为,其实如果只是想要一个熟悉当地环境和人们的向导和翻译,那村支书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她有私心。
她二十二岁,人生的前半截,自三岁开始就一心只有画画,朋友也少得可怜,她的人生与普遍的轨迹重合很少,该青春躁动的时候谢云景躲在画室里沉迷在画布与颜色的世界,该叛逆的时候父母闹离婚,被母亲管束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谢云景深知,如果当时不是有李智陪伴着她,用有趣新鲜的一切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或许那段最难的时间不会就那样无甚波澜的度过。
她跟李智坦白过,当时也不能说是李智带着她去做一些小小的出格举动,谢云景又不是没脑子没判断能力的人,是她自己选择和李智去逃课、互相抄作业、熬夜看漫画。
因为如果再不找一个出口,那时候她可能真的要疯了,这些小事让她得以在面对谢女士严厉的爱的时候,可以给自己的灵魂留一个喘气的小口,她表面乖乖听话,背后自己做自己的事。
但是这些在谢云景看来已经足够给她快乐的小事情,在华国特产早恋大军的面前还真是不够看的小儿科,不过可惜,谢云景因为家里大人的原因对恋爱有些敬谢不敏的意思。
她过早的意识到这世界上大部分在当时看来海枯石烂的纠结虐恋最后都可以归到一句话——“最后都那样”。
她于是不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所以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起了心思之后,谢云景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甚至想过,要是当时不认识会怎么样,要是当时没有在路上遇到他,要是当时没有选择他当旅游搭子,要是当时她独自出发。
但是现实世界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无从改变。
就先假装离别不存在,就先过当下的日子,谢云景这样下定决心,等到收集完资料,她就提散伙这件事。
她没打算跟这段喜欢的对象做任何的表白,她知道悬而未解的事让人挂心,但是她害怕结果,无论是哪种结果,她害怕十五岁的谢云景隔着遥远的岁月看过来的那一眼,她眼里冷淡直白,叹息着揭开结局。
“结果都那样。”
这简直是一个童话故事里黑巫师所作出的魔咒。
-
为了感受最切实的民风民俗,采风的习惯对创作者来说是在血脉里的传承。
我们都是先秦时代采风人的遗民,对这片土地的爱刻在我们的血管,在遇到一切真实的时候,与大地和天空之间发出战栗,那是来自千年前的歌谣与咏叹,与千年后仰望同一片星空的我们,跨越生死超脱□□的共振。
谢云景与柏钺日日和谒族的阿姨婆婆叔叔伯伯们共同吃喝住行,和他们一起围着篝火烤土豆,对着大山唱歌,听他们讲从前要牵着马匹转场,要在山林里生活。
他们讲那些真实的故事,死亡与新生,也讲那些难辨真假的故事,林子里有灵性的动物、死去人的灵魂、巫祝跳着可以沟通神灵的舞蹈,梦呓般传达关于未来的预言。
今天,停留在这里的第五天,谢云景跟着阿姨嬢嬢们走几十里的路到康木珈的镇子上去赶集,坐在牛车上颠啊颠,一边跟柏钺哭诉应该开车来,这不是又走回去了老路了,柏钺大笑,回复她不行,车子坐不下这么多人。
柏钺甚至自己学会了赶牛车,谢云景想这可能就是血脉基因的力量吧。
到了地方之后,他们被安排的任务是在路边看摊子,毕竟在各位长辈眼里他们还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谢云景看起来比较有用一点,她画画好看,写字也好看。
他们两个长得都好,穿着款式很旧的皮夹克衫坐在土路边上卖散养农家老母鸡都显得赏心悦目。
柏钺头发打着卷,谢云景一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肩头,阳光太好,两个人鼻梁上都架着墨镜,那股子天生落拓不羁又自由的样子,让来凑传统民俗热闹的游客觉得他们是什么搞行为艺术的。
但是他们面前的牌子上又明明白白写着“散养老母鸡,可帮忙杀鸡”。
那字写得很行云流水,旁边还极为生动的拿木炭画了个气势高昂的老母鸡,并几个蛋。
柏钺垂着脑袋手上专注地刻着一个小木头,他这几天都在做这件事。
谢云景抱着膝盖坐在他边上看他的动作,她不由得好奇起来,柏钺到底都学过些什么,木雕的技术也很好。
他手腕微转就在木头上划出一道流利的弧度,那物件看着已经很生动了,是一只肥嘟嘟的小兔子,基本上就是一个小团子,两只耳朵搭在背上,是蜷着睡觉的样子。
“喜欢吗?”柏钺偏头看了她一眼,这几天她话不多,要么是在听人说话,要么就是自己找个地方长久的对着画纸安静的移动笔尖,神情专注,让人不敢去打扰。
“嗯,好看。”谢云景把墨镜抬到头上,眯着眼仔细打量,“多好看啊。”
柏钺最后在兔子底下刻了几笔,吹了口气吹散木屑子,转手递到谢云景面前,“喜欢的话,就是你的。”
谢云景被他突然来这一出搞得心里一跳,掩饰着笑了一下,“不用啦,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这几天已经收了很多不该收的东西了,真不能再要了。”
柏钺还是坚持举着那个可怜兮兮没人要的小兔子,“这个就是给你的。”
谢云景扬了扬唇角,还是接了过去,“嗐,这么客气做什么,是临别礼物嘛,那我就收啦,一路上已经很麻烦你了,还要你的礼物。”
-
她还是说了出来,市集上嘈杂得很,砍价的吆喝的鸡喔喔叫狗汪汪叫,很吵很吵,但是柏钺只听见谢云景说,不要,要走了。
柏钺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原本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困扰,后来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那天早上,他一夜未眠之后的早上,哈娜和阿嬷早早的起了床,柏钺也顺势起了。
谢云景睡得很沉,她一路其实应该是很累的,也不知道她那个小身板是怎么撑下来的,大概是谢云景实在意志惊人。
他对着谢云景坐着看她的睡脸,她似乎是做了个好梦,表情舒展恬淡,他把挡在她鼻子上阻碍她呼吸的一缕头发拂开,没有注意到他背后的哈娜阿姨看着他顿了顿。
在他帮忙做早饭的时候,哈娜阿姨就不经意地提起来,“阿云是你的对象?”
柏钺明显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哈娜阿姨睁大眼,轻声道,“好女孩就那么多,你要知道大家眼都不瞎的噢!”
柏钺忍俊不禁,他的妈妈生前也说过这样的话,说的更糙。
“呐,你知道的,那好男孩好女孩都很多人喜欢的,大家眼又不瞎,所以有喜欢的人的时候,要死皮赖脸一点追上去,还有啊,要搞清楚你的优势和劣势在哪,取长补短,我就是这么追到你爸的,相信我,有用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逃离这个问题,“我去看看她醒了没。”
谢云景起来头发是炸的,竖起来发顶两束,但是她自己不知道,所以草草编成辫子之后还是竖着两撮毛。
柏钺觉得手心有点痒,他想起他帮谢云景编过辫子,编到尾端发尖像个小尾巴一样挠着他手心,那股痒意顺着手心爬上手臂,一股电流似的蹿到心口。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谢云景不再让他帮忙编辫子,渐渐地渐渐地,他们的话也少了,谢云景不和他吃饭的次数也增加了,她沉默了不少,有了不让柏钺参与的心事。
离别要来了,他一天比一天深刻的知道这一点,他想要挽留没有借口,要跟随没有身份。
柏钺后知后觉,他和谢云景,也确实就是旅游搭子,除去这种临时的无法长远的关系,谢云景的过去和未来都是跟他没有关系的。
要怎么样跟她建立关系呢,或者说关键在于——谢云景,她需要他吗?
他最近看多了谢云景的背影,他最近收到了太多谢云景的拒绝。
他不知道。
但是现在,那把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经由谢云景的宣判,终于朝他落了下来。
她在正午的阳光下如此温暖,但是微笑的唇里,却说着让他整个人都冻住的话,她说,“我们也是时候散伙了,到这里,我们的目的都已经达到,恭喜我们啦。”
谢云景想了想,伸出手在他面前上下一合做出打板的动作,啪的一声,清脆得像打碎一个玻璃做的梦境,“Happy Ending.”
柏钺抿住唇,他不想散伙。
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握着谢云景的手指,好像在阻止她真的把那个虚拟的场记板打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