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周，我坐高铁回南京看我爸，顺便去我妈的墓地扫墓。
我爸前段日子打电话来，说他最近经常头痛。我不太放心，几乎隔一个周末就回去一次。
这段日子我明显觉得我爸老了，白头发比以前也多了很多。我感觉得出来，我离婚这件事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虽然他从来没说过我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是不赞成的。我也没法和他把这事掰开了说，只能平时多陪陪他作为补偿。
在内心深处，我对他的愧疚比对谁都深，但是我没法说出口。
清明那天，我和我爸一大早坐车去墓园。
我妈的墓碑在墓园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虽然要走很多路，但是清清静静的看着挺好。
我把墓碑上的灰尘擦干净，把鲜花和贡品放到墓碑上，顺便瞻仰一下我妈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辫子，浅浅笑着就像个小女孩。我印象里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年轻浪漫的打扮，再仔细想想，其实我对她的内心也是一无所知的。
把东西整理好以后，我爸走过去把香点燃。我看见他认真地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恭恭敬敬地对着我妈的照片鞠了三个躬，嘴里还念念有词。
因为离得近，他说的每个字都传入我的耳朵：“小柔，你在天之灵要保佑小羽，保佑他找到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我眼圈一红，眼泪差点没当场掉下来。为怕我爸发现，赶紧转过身去缓缓情绪。
我背着我爸站了很久，我爸也一直没催我。
我看着河边的柳树，直到情绪完全稳下来，才转身接过我爸手里的香。
**
扫完墓的第二天，我窝在家里帮我爸烧菜。这些年我一个人住上海，烧菜功夫也渐长了。我做菜时我爸就在旁边帮我打下手，偶尔给我些指导。
吃完饭我忙着收拾碗筷，刚弄到一半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老郑打来的。
我接起电话：“喂？”
老郑在电话里的声音很焦急：“喂，张羽。你在南京吗？”
“对啊。”
“你知不知道一家名字叫Corner的书店？”
我有点吃惊，因为这家书店离我家挺近，走路过去大概半小时。
我问老郑：“知道，就在我家附近，怎么了？”
他说：“太好了，你赶紧去一下。今天下午Spencer Lee要在这家书店办读者签售会。你去堵一下他，最好能跟他约个饭，和他聊一下版权的事。不能的话，你去和他换张名片，回来给我。”
我听了大吃一惊，Spencer Lee，也就是赵海北要在我家附近的书店办读者签售会？这件事越想越不可思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老郑听我不说话又催我：“怎么了，你能去吗？”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现在有点事。过去可能要三点了。”
老郑说：“签售会两点就开始了，你三点过去可能来不及。唉，张羽，这是个好机会，咱们得抓住啊。你想想办法，尽快赶过去。实在赶不上也没办法。”
我“嗯”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挂完电话我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纠结。从我的内心来说，我当然不想和赵海北见面。自从他几年前拆散我和初初以后，我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很大的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万一和他见面，他是不是又会做出一些神经病的举动。
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想见他。因为我很好奇他究竟是不是Spencer Lee。
不管理智怎么告诉我赵海北和Spencer Lee就是一个人，在感情上我都觉得这个事特别不现实。
赵海北怎么会从一个航空公司的PR变成出版了四本小说的作家？还专门跑到中国来签售？这事越想越不可能，越不可能就越让我想。
我和自己搏斗了很久，终于还是抵不住好奇心，决定去Corner书店走一趟。
不过我心里做了决定，我不会凑到签售会的前排让对方发现我，只会远远看一眼，验证一下Spencer Lee的身份，然后就马上离开。
我换件风衣下楼。为了赶时间还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赶到Corner书店门口。
一去我就看见书店门口立着Spencer Lee的签售会广告牌，不过牌上没有Spencer Lee的照片，只有一个手绘的123侦探卡通形象。
书店里的人很多，从玻璃窗看进去，可以看到签售区的地方很多人在排队。有男有女，基本是年轻人居多。
如果说刚才我只是有些好奇心，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Spencer Lee的真容。
我跟着书店里排队的队伍，从后往前小心翼翼地走到签售区。
因为签售区的人多，我的视线总是被挡住，只能大致看到队伍尽头处有人坐着低头写字。
隐约看见那人穿一件米色风衣，黑头发，但他的五官被前面的人挡住，看不太清楚。
我心跳有点快，赶紧躲到旁边一排书架后随手拿了本书，一边装看书一边从书的缝隙中朝Spencer Lee的方向看。
大概等了两分钟以后，问他要签名的读者走掉一位，排上来一个个子很矮的小女孩。
Spencer Lee用笔在书上飞快签了名，然后抬起头冲那个小孩儿笑了笑。
就在Lee抬头的一刹那，我终于看清了他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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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赵海北已经过了30岁。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连带着他的五官也发生了一些说不清的变化。
现在的他给人的感觉已经没有当年那种风华绝代，一眼就会让人卧槽惊叹的帅气，而是变得更加内敛，有风度，就像个真正的学者。
他眉眼间曾有的那种孤傲也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即使这种亲切里还夹带着一点点距离感。
他签好名字，把书双手递给那个小粉丝。小孩儿接过书仰头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笑着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和那个小孩儿走到书架旁边。原来是小女孩想要跟他合影。
合完影，旁边一对男女走过来搂住小孩儿的肩膀，看样子是他的父母。那个父亲对赵海北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表达谢意。
赵海北也笑着回了他，又和那小孩挥挥手，等他们一家走了才坐回来重新签字。
我从头到尾看到这一幕，心情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完全舒缓下来。撇开我和赵海北的恩怨不说，这一刻的他还是很让人有好感的。
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我把书放回原位，转身走出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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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外面抽了根烟，胡思乱想了一阵，然后搭附近的公交车回家。
我爸正在看电视，我一开门他就问我：“你去哪儿了？”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实情，随便敷衍一句：“出去买点东西。”
他“嗯”一声：“你把外套脱了，苹果在桌子上你自己拿。”
我依言脱掉外套。正要挂上衣架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外套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刚才出门的时候，我明明记得没有把钱包拿出来。
我有点慌，赶紧在房间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我爸看我一副无头苍蝇的样子，也跑过来问我。我没有功夫和他解释，穿上衣服又往门外冲。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Corner。那个签售会已经散了，书店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状态。
我飞快地冲到前台，前台的小姑娘一听说我的来意后，立刻把一张纸片递给了我。
“你的钱包刚才被一个人捡到了，”她说：“不过他有事先走了，给你留了张纸条。”
我终于松一口气，一看那张纸条上写着：请到中央路香格里拉找我，顾先生，137****6786。
我谢过那个前台，立刻打车赶去香格里拉。
走到半途天空忽然打起雷，接着就是一阵瓢泼大雨。我又没有带伞，下了车只能奔走两步冲进酒店大堂，浑身还是免不了被淋个半湿。
一进大堂我就给顾先生打电话。刚响了两声，我看见沙发上站起来一个四五十岁戴眼镜的男人，冲我招招手。
我赶紧走过去：“先生，是您捡到我的钱包吗？实在太感谢。。。”
他扶一扶眼镜，有点谨慎地打量我一番，又指一下钱包：“不好意思，我可以。。。”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想对一下身份证上的照片。我心里本能地有点不舒服，但是他的行为也合情合理，我马上说：“没问题，您可以对一下。”
这人从皮甲里拿出我的身份证，仔仔细细地对了好几遍，才把钱包合上递给我。
我又谢他一次。他有点倨傲地摆摆手：“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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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了钱包正打算走，忽然看见两个男人并排从楼梯上走下来。其中一个穿着一件白风衣，身形和赵海北很像。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神，晃了晃眼睛再一看，不是赵海北是谁？
我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在犹豫该走该留之间，站我旁边的顾先生突然冲他两高喊一声：“Jeffery！Lee！”
他们两的眼神立刻朝我和顾先生这里转过来。
在我和他目光对上的一刹那，赵海北的脚步一下子停住，愣在楼梯转角口站着不动。
他身边那个外国人倒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顾先生满脸笑容地走上去和Jeffery握手，用一口硬邦邦的英语和他寒暄：
“嘿，Jeffery！啊呀今天真不巧，天气太糟糕了，幸好我来的时候没下雨。咦，Lee在后面看什么呢？”
这场面实在是有点尴尬。我咬咬牙准备溜走。刚一转身就听见赵海北在后面喊我：
“张羽！”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我听见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颤一下。
我忐忑不安地转过身，一下子面对三种性质不同的目光。
赵海北快步走到我面前，表情看上去也有点震惊。
“张羽，”他眼神透着难以置信：“你怎么在这里？”
我苦笑着指指顾先生：“我刚才钱包掉了，被这位先生捡到了。”
赵海北回头看看顾先生。顾的目光迷惑地在我和赵海北身上来回转换，不敢开口。
最后还是赵海北解了围，说道：“我介绍一下吧。张羽，这是Jeffery, 我经纪人，这位是顾老师。Jeffery，这是我同学张羽。”
顾老师立刻恍然大悟，笑着说：“原来是Lee的同学，这么巧的事都有！还好刚才我在Corner捡到钱包的时候没有交给前台，否则你们两也碰不到了！”
赵海北立刻回看我一眼。我有点尴尬，一心找借口撤：“那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了。”
顾老师笑说：“嗯，再...”
他的“再见”只说到一半，赵海北忽然打断他问我：“张羽，你带伞了吗？”
“没有。”
他盯着我说：“外面雨下太大了，要不你喝杯东西，等雨小一点再走？”
“不...不用了吧，”我看看酒店的玻璃门。雨点劈劈啪啪的声音快要把我们的谈话声都淹没了。
“没关系，我有免费咖啡券。走吧，我也去。”
我原本是打算坚持拒绝的，但是另外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站在旁边等我，尤其是那个金发碧眼的老外Jeffery,脸上一副着急的表情。
我不想再耗下去，再加上雨真的很大，只好对赵海北说：“那好吧。”
我们几个走到大堂喝下午茶的角落。我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赵海北本来想替我付钱，我赶紧推脱，他也就没再坚持。
咖啡端上来后，我捧着低头啜了一口。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透过雨点张牙舞爪的玻璃窗，隐隐可以看见街上模糊的人影和灯光。
除了街景，玻璃上还反射出背后赵海北他们三个人的影子。
我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声，只能看到他们几个在我眼前隐隐约约地晃动，尤其是那个白色的影子...
我愣愣地看着，只觉得上天是如此的神奇。
换了以前我可能会激烈抗争，但如今我却学会了静静地接受，什么也不去多想。
**
过了大约一刻钟，他们几个站了起来。
我转头一看，顾老师正在和Jeffery握手。他一改刚才倨傲的样子，每条褶子都塞满笑容，一副热情洋溢的态度。
Jeffery送顾老师下楼，赵海北又朝顾老师简短地挥了下手，然后转身朝我走过来。
我直起身子。
他走到我对面，很自然地坐下来点了杯咖啡。
“谈完了？”我问他。
“还没有，差不多了，”他一面说，一面往端上来的咖啡里加了些牛奶，用勺子拌了拌，整套动作看起来很熟练。
这种氛围我觉得挺好的，就像一对老朋友。事实上我对赵海北的恨意早就淡了，他对我的应该也是。
现在的我们，的的确确就是老同学，普通朋友，仅此而已。
他用勺子搅着咖啡问我：“你刚才在Corner吗?”
我没法瞒他，只能“嗯”一声。想了想又加一句：“我刚巧路过。”
他没在意，问我：“你在南京工作？”
“没有。我在上海，这次清明节回来扫墓，陪我爸待几天。”
他颔首，轻声问：“张教授现在还好吗？”
“他还好，”我喝一口咖啡：“就是关节不太好。”
他脸上立刻露出一点关切的神情：“最近天气不太好，是要当心一点。”
“嗯，他在吃中药，”我抿一口咖啡，反问他：“你呢，现在还在土耳其吗？”
“我回英国了，现在就是全职写书。”
我笑笑说：“你那本《飞船上的秘密》，我以为你不写了。”
他也笑笑：“之前是不写了。后来大概三四年前又开始重新写。之后差不多就是一年一本。”
赵海北说话的时候我忍不住观察他。现在的他，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神态都带有一点谦卑的感觉，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竟然有这么大的变化。不过想来，在他眼中我的变化肯定也是巨大的。
外面的雨声依然连绵不断。我们各自喝完一杯咖啡，他问我：“你现在哪里工作？”
他一提起来，我顿时想起老郑给我的电话指示。我干咳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赵海北。
他接过我的名片看了看，我看见他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的神色。
“你在科文出版社？”他抬头问我。
“对。”
他皱皱眉头：“你们出版社有个编辑，最近一直在找我。叫程什么。”
“程雅馨。”
“对。”
我说：“我们社长想买你小说的版权。”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知道以赵海北的智力，肯定会怀疑我这次是故意找他的。我也没法解释说我和他的相遇确实是一场意外。现在这种情况，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他犹豫片刻才说：“你们晚了一步，顾老师已经找Jeffery了。”
我吃了一惊：“顾老师是出版社的？”
“对。他是意文的。”
我长舒一口气，这样我就可以和老郑交差了。
赵海北的眼神有一点复杂。他手指紧紧捏着我的名片，低下头又看了几遍，然后抬起眼睛问我：“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要开口时Jeffery回来了。
他走到海北身边，满面笑容地在赵海北肩膀上拍了一下：“顾刚才又催了，让我们快点把合同签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签？”
赵海北犹豫片刻说：“过两天吧。”
Jeffery正要说什么，一看我还杵在那儿，立马丢给我一个礼貌的微笑。
我赶紧识趣地站起来：“那个，我要不先走了。”
赵海北马上也站起来说：“张羽，我送你。”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不不不用了，我家也不远，我自己坐车回去就行了。”
他皱皱眉头，转头看看窗外，又对我说：“外面还在下雨。要不我给你叫辆车，或者你等雨停了再走。”
我扭头看看窗外，雨确实还在下，但雨势已经小了很多。
“没事，我去借把伞。一会还有事，先走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我拔腿准备离开。刚迈开半步，赵海北忽然又伸手拦住我。
“你先等会，”他说：“我送一套书给你。”
说完他扭头跟Jeffery低语几句。我急得脱口而出：“不用了，海北，你的书我都有。”
海北转头看着我。我也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们的目光沉默地纠缠了几秒钟。他说：“没关系，我再送你一套插图版的书，国内买不到的。”
他转头和Jeffery说了一句话。Jeffery回了几句话，赵海北面有难色地皱皱眉头，带着歉意的表情对我说：“抱歉我记错了，那套书昨天送人了。我再想想办法，过两天再送给你。”
我赶紧说：“没关系海北，不用麻烦了。”
他摸摸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不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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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他和Jeffery挥挥手，转身走出酒店。
说来也奇怪，我刚走出去雨就停了，就好像老天爷故意安排的一场戏，戏一结束就把布景撤了。
我走到马路边上。刚要拦车，忽然感觉衣服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掏出来一看，微信里跳出来一个好友申请，备注写着：联系好了，过两天我把书送过来。
我纠结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用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于是时隔四五年，这个天蓝色的大海头像再次出现在了我的好友列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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