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漕粮卸完,已日薄西山,谢丛将最后一份文书递给随身书吏收好,转身对李振抱拳:“李押纲,粮草已悉数点验完成,有劳一路押运,在下要快马加鞭将粮草押送回去,就不奉陪了。”
李振也抱拳回礼:“谢都监行事缜密,老夫佩服,来日再会!”
谢丛微微颌首,不再客套,转身上马。他身边的亲兵莫风紧随其后。
一行轻骑押送运着粮草的队伍离开码头,往北踏上前往显州的官道。
沉默地行走了一段路,莫风时而瞅瞅自家都监,时而望向前方,很有些踌躇的样子,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大人……”
谢丛目视前方,并未回头:“嗯?”
莫风斟酌着道:“方才码头上那位小娘子,她要寻得那个,那个温祈,可是那位……?”
谢丛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查的僵硬了一下,片刻后又恢复原样,过了几息,才淡淡地道:“或许是。”
莫风了然点头,他自小跟着谢丛,先是侍读,后又跟着偷偷习武,再后来又一起投身军伍,深知谢丛的脾气,明白这句“或许是”几乎等同于“是”了。
短暂的沉默后,谢丛的声音再次响起:“莫风,回到显州,派人去仔细看着点刚刚那姊妹三人,看看落脚何处,有无异常,回来禀报。”
莫风立刻应是。
交代完此事,谢丛又道:“过几日是祖母寿辰。”
莫风笑道:“是,老夫人六十整寿,大人放心,您预备的那根辽东百年老参和手抄的《金刚经》已经吩咐莫云往京城送了。”
“嗯。”谢丛的声音带着一丝柔和,“我不能回家祝寿,这寿礼一定要稳妥送到。”
“莫云亲自去送,大人放心吧。”莫风心中感慨,他知道大人从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老夫人是将门之后,自然也是谢府唯一理解大人从军选择的长辈,郎君虽远在边关,这份孝心却从来没缺过。
他和弟弟莫云从小跟着大人,虽是家仆,情分却如同兄弟。当年谢丛考中秀才后出府游学,归来后便留下书信,孤身一人跑到边关从军,他们兄弟俩知道后,二话不说收拾行囊追了过来。刚寻到郎君时,他正打完人生中第一场仗,许是第一次身临战场,亲眼目睹同袍的惨死,郎君跟普通士兵一样几天才缓过来。但从那之后,却更加奋勇杀敌,升任到显州卫都监后,他跟莫云也改口称“大人”了,但在他心中,大人永远是他们兄弟俩的“郎君”。
而刚刚那位叫“温祈”的,许是大人的同袍,最初还到处打听过他的消息,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三缄其口了。
等莫风回过神来,已落后一截,忙驱马赶上。
.
日落西山,车夫马义指着前方一处亮着灯笼的院落:“小娘子,前面是一处脚店,咱们今晚就在这歇脚吧,再往前走怕是要露宿了。”
大晟的脚店多为二层临街小楼,设有客房和散座,为普通商旅、赶考士子、行役差人等提供餐食和歇脚之处,价格仅为正店的三分之一。而部分脚店还为长期旅居者提供炊具供客人自行做吃食,类似现代民宿的模式。
温禧掀开车帘望去,只见路边一座院落,挂着“千方”的布幌,门口挑着灯笼。
她点头:“行,就这里吧。”
停好驴车,温禧带着祐哥儿、禔姐儿走进前堂,堂内虽点着油灯,但光线仍略显昏暗,摆着几张方桌条凳,已有两三个行商模样的人在吃饭。掌柜的是个颇有福相的娘子,验看过温禧的文引,找小二登记好后,便引她们去房间。
这处脚店名为“千方”,却不知有没有一千平方。温禧观之倒是颇具规模,设有宽敞明亮的头房和略狭窄阴暗的梢间,并设塌房用于货物寄存,还能停放车马、晾晒衣物等。
温禧订的梢间在后院,比头房便宜许多,只一张土炕和一张草席。还充斥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混杂气味,可能是因为临近灶房,酒缸的酒味儿、灶台散发的柴火味以及饭菜味难免渗入其间。
温禧看祐哥儿和禔姐儿并没有什么嫌弃的表情,便道:“就这间吧。”又想,其实就算是嫌弃也得住……
付过房钱,和祐哥儿、马义将随身的行李搬到房间。
马义主动道:“小娘子,我就在前院塌房挤挤,顺便照看我的老伙计,这驴跟的我时间久,可不能有闪失。”
温禧点头:“有劳马师傅了。”
仔细关好门栓,温禧一行人又回到前堂,点了四碗热乎乎的汤饼,一碟小菜,又要了两个大肉馒头,招呼马义坐下一起吃。
吃饭时,祐哥儿忍不住问马义:“马师傅,咱们还得走几天才能到显州啊?显州是什么样的?”
马义憨厚的笑了笑:“快了快了,估摸再有个五六天吧。显州啊……我也只去过那么两三次,新修的大城市哩,靠着河,热闹!比幽州,嗯,更像是个做买卖的地方,啥地方的人都有!”
祐哥儿又问:“那当兵的都在哪儿?”禔姐儿闻言也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马义。
马义挠了挠头:“这……大抵都在城西卫所吧?”
祐哥儿和禔姐儿颇有些失望的样子。
温禧心中回避着那种可能性,一路行来,只见这北地已呈现繁荣之象,想必是朝廷收付辽东左路后花了大心思建设的。那身为第一批投身北地从军的温祈,为何只在第一年写信回家了呢?
……
吃完饭,众人各自回房休息。梢房的气味依旧难闻,温禧自己的被褥铺好,让弟妹睡在相对干净暖和的内侧。赶了一天路,疲惫很快袭来,三人挤在土炕上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温禧被一阵密集的“噼啪”声惊醒。侧耳倾听,是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雨势似乎不小。紧接着,前院传来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和急促的拍门声!
“开门!快开门!躲雨的!”
“来了来了!稍等!”
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碰撞的铿锵声、马匹的响鼻声混杂在一起涌进脚店,吵得人难以安眠。
祐哥儿也被惊醒了,他悄悄爬到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看。昏黄的灯光下,影影绰绰看到一群披着湿漉漉蓑衣、穿着号衣的军士正挤在前堂里,大声吆喝着要热水。又回头将看到的告知阿姊。
“哼,吵死了……” 禔姐儿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把小脑袋埋进被子里。
温禧轻轻拍了拍禔姐儿,低声道:“没事,是赶路的官兵,进来躲雨的。咱们睡咱们的,别理会。” 她心中虽也有些烦闷,但也明白这些军士也是辛苦。她重新躺下,闭目养神,只盼着雨快停,明天能顺利赶路。
……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
温禧早早起身,带着弟妹洗漱完毕,到前堂简单要了四碗热汤饼。
吃完后老马套车出发,推开脚店的大门,眼前的景象却让温禧微微一愣。
只见店门前的官道上,赫然停着一支庞大的队伍!
数十辆覆盖着厚厚油布的大车排成长龙,车辕上插着显州卫的旗号,健壮的驮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大批身着灰黑色战袍、腰佩兵刃的军士正在整理行装,检查车驾。
而在队伍最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脚店,骑着一匹黑马。正是昨日在幽州码头见过的那位年轻军官!他脊背挺直,灰黑色的战袍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利落。
温禧心中一动,原来是显州卫的押粮队!跟在他们后面走,岂不是比老马一辆驴车单独上路安全得多?流匪再大胆,也不敢打官军押送粮草的主意!
这个念头一起,温禧便不再犹豫。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弟妹说了声“等我一下”,便迈步向那黑马上的身影走去。
谢丛正在听一名下属汇报,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他勒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温禧站定,微微福了一礼:“军爷,打扰了。敢问军爷可是显州卫?此行可是前往显州?”
谢丛居高临下地看着温禧,晨光映照着她单薄的身形和清澈的杏眼。他沉默了一瞬,才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正是。”
温禧又问:“那敢问军爷,显州卫可否有一士兵名叫温祈?”
谢丛顿了一下:“是你什么人?”
“是家兄,”温禧抬头望向那马上军官的眼睛,“小女父母皆亡,无以为生,只得携一双弟妹北上寻兄,家兄四年前投身军伍,曾寄一家书,刻的是显州卫的军戳……”
那眼睛却移开,道:“显州卫军士众多,某并未听说过。”
“多谢军爷相告。”温禧不再多言,再次福了一礼,转身快步走回脚店门口,怎么感觉那人好似在逃避什么。
她走到正在套车的老马身边,低声道:“马师傅,咱们今天跟在显州卫的押粮队伍后面走。”
老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哎哟!小娘子想的太周到了!跟着军爷走,那指定安全!放心,老汉我保准跟得紧紧的,不掉队!”
温禧心中也安定下来,她牵起弟妹的手,轻声道:“祐哥儿,禔姐儿,上车吧。今天,咱们跟着大部队走。”
驴车套好,温禧三人坐稳。
前方,谢丛一声令下,押粮队伍缓缓开动,车轮滚滚,马蹄踏踏,在雨后湿润的官道上碾出深深的辙印。
老马轻轻一扬鞭,小毛驴便拉着他们不紧不慢地缀在了队伍的末尾。
谢丛策马走在队伍最前,并未回头。
但莫风策马跟在他身后,回头望了一眼那辆远远跟在后面的小驴车。
谢丛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声音平淡无波地传来:“莫风。”
“属下在。”
“看着点后面那辆车。”
“是!”莫风响亮地应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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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水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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