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时钟的秒针嘀嗒作响,在等待有栖川回答的这段时间里,张航显得非常有耐心。但这份体贴更像是压力,让有栖川抬不起头,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艰难地点了点头。
“有栖川。”张航叫着他的名字。
有栖川吓得哆嗦了一下,用极小的声音回答:“嗯。”
张航沉默了几秒,继续说:“如果是我猜错了的话还请你别介意,大久保那边的俱乐部我也有所耳闻,你是HIV阳性么。”
被说中的那一刻,有栖川竟感觉到一阵轻松,好像自己一直以来牟足了力气想要拒绝的真相已经不需要再隐瞒了之后突然泄了劲,他自嘲一样冷笑了一声,随后小声说:“请放心,我一直很注意,你揍过我之后我也让医生帮你查过你有没有被我感染上。但如果还是觉得恶心,我这就离开,立刻离开。”
“你有地方可以去么?”张航一阵见血地问。
“会有的。”
“去横川家?还是再去自杀试试看?”
有栖川抿起嘴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父母呢?”
“不在了。”有栖川双手拧巴在一起,手指开始发白。
张航叹了口气,轻声道歉:“抱歉。”
有栖川摇了摇头。
“首先我要跟你说清楚一点,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HIV阳性,再来就是,我不怎么在意这个,想活下去有得是办法,这边的治疗方案已经很成熟了。”张航的语气又变得温和了些,“但是显然你也不打算治疗,那些药都是医保范围内的所以应该不是钱的问题,那么是为什么。”
“治疗终归是要花钱,我已经负债太多。”
“钱总会有的,赚钱的方法多得是。”
“巨额的项目蒸发了都不会影响到生活的你,当然会觉得赚钱容易。想必最上义博大人、橘教授他们,都给了你不少帮助吧。但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没有那种背景,没有那些机遇。”有栖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一股脑说了这些肯定会惹恼对方的话。
意外的是张航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开口反驳。
于是有栖川变本加厉地发泄着:“再者说,就算赚到了钱又如何,赚到了钱、钱能是我的吗。你不知道有栖川家吧,矢田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呢,从二战之后,我们家族就沦为财阀的赚钱道具,凡是在这个家里出生的人,从生到死都要给住友集团几大家系的人当牛做马。没有任何事情是我们可以做决定的,那么至少什么时候去死可以让我自己做决定吧!那天我已经决定去死了啊,这样的人生我真的受够了。这两个月已经像是平白无故多活了一阵子了,所以大概就是这样吧,等到你痊愈之后,我就会走了,请不要担心,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张航又是点头:“那就这么办,等我痊愈之后再说这件事。说起来,你不好奇么,我这两个月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出门的。”
“我可以……好奇吗?”
“怎么,我难道还能控制你的思想不成,”张航笑了一声,“我原本是谷歌的工程师,后来发生了些事情,被辞退了。然后打算自己做点生意,以为能开张的时候……”说着,张航拍了一下大腿。
有栖川更是愧疚了。
“所以说真的,与其说你是给我添了麻烦,不如说是给我下了个绊子,让我的生活的起伏程度高了一点罢了。老实说我还是很气,一想起来那天就想着干脆把你揍死算了,但冷静下来想想,我可能气得不是你,而是气自己的计划被打乱。所以只能是这样了,今后出门我会好好看看黄历。”
有栖川都不知道听完这话应该是一种什么心情。
张航看起来没有在发脾气,表情还是很平静:“还是那句话,你搞得我生意没了腿也断了,但我也揍了你一顿、强迫你无偿帮我按摩换药兼打扫卫生的,所以我们扯平了,你不用继续为这事儿愧疚。而且,你脸上的淤青也终于消下去了。”
有栖川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嘴角。
“仔细看看,你好像长得还挺好看?感觉是我妻……我前妻会喜欢的类型。”张航改口得非常不自然。
有栖川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突然震惊道:“你结过婚!?”
“为什么是这个反应,我看起来不像是可以结婚的类型?”张航有些不悦地瞪着他。
有栖川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人比自己认识的所有人看起来都适合结婚,可能是因为自己认识的那些结了婚的人性格都很混账、导致他误以为只有混账之人才会选择结婚这种事。“不,不,大概,女人都会欣然选择你吧。”
“嚯,这可真是水平很高的称赞啊。”
“但是……离婚?”
“她跟人跑了。”张航歪了下头。
“……哈!?”有栖川更是不解了,这人的老婆要是跟人跑了,这人难道不会登门把那个出轨对象给揍死?
“对方是我女儿和儿子。”张航似乎觉得有栖川这个反应很有意思,开始继续捉弄起来。
“诶!?你有孩子!还是两个!?”
“哈哈有意思,你这个反应也太像是漫画了,”张航撑着沙发的把手,站起身,“是啊我有孩子,结过婚也离过婚,曾经也有份很不错的工作,可惜……算了,倒也不算可惜,谁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有栖川那天晚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时不时会回想起曾经的生活片段,害怕也好、心寒也好,他伴随着复杂的心情入睡,梦回过去,看到横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横川势力对于有栖川而言非常可怖,其对于有栖川的压制也是百分之百的。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毕业后到社会里,有栖川发现只要自己抬起头,看到的就是横川家族给他编制的一道网。他挣不破,也逃不开,任由人摆布,被吸干最后的价值。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只是因为横川家对他自小到大的折磨,让他生理性地无法再和女人发生关系,沦为这样一具身体之后,还要继续受到凌辱,甚至于连命都要被掌控。
“同性恋都应该去死啊。”梦里横川浩司的脸被放大,他手中拿着阻断药,朝有栖川笑着说,“想治疗?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活下去,你连垃圾都不如。想吃药?那就来交换吧,用重要的情报来交换。别担心,那些老不死的都喜欢泡俱乐部里从垃圾堆找吃的,你也许是他们眼中的佳肴呢。”
有栖川在梦中瑟瑟发抖,想要醒过来,却意识到醒来之后也同样是噩梦。
自己一直活在噩梦里啊。
当身体被压在床上、仿佛鬼压床一样无法动弹的时候,有栖川听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
梦里,推开门的人走进来之后所发生的事,有栖川醒过来之后便全都忘了。
但现实里,有栖川睁开眼睛,看到张航正坐在自己床边。
“早,”张航在发现有栖川已经清醒之后,松了口气,“你这是做的什么梦啊,又是哭又是叫的,我都怕邻居听到动静然后报警。”
有栖川茫然地看着他:“抱歉。”
张航摇了下头,伸手揉了揉有栖川的脑袋,“我多做了几份三明治,饿了就起来吃饭。”
他不会说“梦醒了”、“没事了”这种话,没有言语上的安慰,也没有继续责问什么,张航似乎永远都在恰当好处的位置停下来,同有栖川回首相望。
有栖川在噩梦中徘徊了太久,以至于醒过来的时候,都不觉得自己已经醒了。
可三明治很好吃,咖啡牛奶也很好喝,屋子里很暖和,胃里也是。
有栖川抱着马克杯,侧过头看着沙发上举着平板研究着什么的张航,看着那人稍稍翘起的发梢,看着阳光洒在他身上。
“那天,你为什么要救我?”有栖川终于能问出口了。
张航却没有给他一个像样的回答,“顺手吧,可能。”
“顺手给自己拎回来一个麻烦吗?”
“你可真不算是什么麻烦了,麻烦的人我见多了。”张航朝他摆摆手。
原来自己这种程度,在张航看来,连个麻烦都算不上。有栖川想着,趴在桌子上,“你前妻为什么要离开你?”
“不是说过了么,她被孩子拐跑了。”
“但那也是你的孩子吧。”
“是又怎么样,我的孩子又不是我本人,曾经她明明最喜欢的人是我,有了孩子之后就全都变了。”
“你偶尔也会说这种像小孩子一样的话呢。”
“说出小孩子一样的话又怎么了,我不能当个小孩子么。”
有栖川安静地笑着:“不、不对,可能你才是那个成熟的大人,逞强的我们才是真的小孩子吧。”
“你在逞强么?”
“……是个好问题呢,我在逞强吗,可能也没有吧,”有栖川懒洋洋地闭上眼,“逞强的话,就应该继续认真地活下去才是啊。所以选择去死的我,谈不上是在逞强,可我又不觉得自己算什么成熟的大人,我的人生可真是一团糟啊。”
听动静的话,张航大概是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再慢慢走到餐桌前,坐在有栖川的对面。
“过几天我要去医院复查,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是复健了,托你的福,我的腿萎缩得也不是很厉害,所以很快就会痊愈了。”张航喝了口咖啡,有栖川等着他开口让自己离开。
“所以等我痊愈之后,”张航稍稍停顿,“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儿?”
“诶?”意想不到的发言让有栖川睁开眼睛。
“反正你之后也打算去死不是么,”张航露出日常的微笑,“死之前最后再去痛痛快快地玩儿一次吧,别留遗憾。你喜欢什么活动么?球赛?演唱会?等等,看你这个气质,是不是更喜欢音乐会、歌剧之类的。”
有栖川直起身:“你是认真的?”
“嗯?你不喜欢音乐会么?”
“我不是指这个……”有栖川看着张航那真诚的视线,“都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去玩儿也没有意义了吧。”
“正是因为都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啊,才应该放纵一下?算是犒劳一下自己忙活了这糟心的一生。”张航不像是开玩笑。
有栖川也莫名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游、游乐园。”
“游乐园?”
有栖川红着脸低下头。
“好,那就去游乐园。”
于是在张航复查结果毫无异样之后,他们选择了天朗气清的一天,踏上出发去迪士尼的电车。在车站看到站台便当的时候,有栖川多看了两眼,换来了张航的又一次请客。
他们坐在电车的双人座上,有栖川靠着窗户吃着冷便当,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雀跃。很小的时候他也是去过迪士尼的,那次是横川浩司十岁的生日,迪士尼被包了场,所有的娱乐设施都只为了少爷一个人运行,有栖川陪伴着到场,各种演出虽然可以跟着一起看,但其他设备都只有保镖可以陪着上。那次空荡荡的迪士尼倒是没有给他多少快乐,反而让他向往起平日里的迪士尼会是什么样。
平日里的迪士尼当然是人山人海,有栖川站在入口抬头望着迪士尼小火车从高处经过,又低头看着那些排队入场的人群,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到其他世界。
“以前来这儿做过攻略,走吧,我们去抢快速通道券。”在张航的指挥下,有栖川几乎可以不做思考就游遍整个迪士尼海洋。
有栖川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地方笑得这么大声。海底两万里,他因为被突如其来的声效吓了一跳,结果和张航在黑暗中相视大笑。地心探险之旅的最后一段极速俯冲,他紧紧抓住安全扶手,尖叫得比谁都大声,甚至惊得前排的小孩子都回过头来目瞪口呆。就连站在地标前合影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比了个并不符合自己风格的剪刀手,换来张航的一丝轻笑。
夜幕降临,灯光亮起,整个迪士尼海洋仿佛化作梦境中的童话世界,有栖川在水边的长椅上坐下,手里还捧着一只形状滑稽的米奇馒头。他看着人群中穿着公主裙跑来跑去的小女孩,望着远处闪耀着光芒的火山喷口,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早上到现在,没有想过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事。
他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偏过头看张航,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好吃吗?”张航问。
有栖川轻轻点头,笑得像个孩子。
张航这时看了眼时间,默念了一声“要开始了”,话音刚落,烟花腾空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有栖川昂起头,看到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夜空绽放,金色的火光映在他的眼中,让他忘记眨眼、忘记呼吸,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景。港口的水面反射着璀璨的光芒,人群的惊叹声此起彼伏,有栖川捧着馒头,呆呆地张着嘴。
可烟花终究是短暂的,最后一抹光芒消散在夜空时,四周归于黑暗,掌声也从热烈转为稀疏。有栖川怔怔地望着空荡的天空,胸口一阵钝痛。
梦醒了,他又回到了现实。
“曾经,我的前妻很喜欢这里。但每次烟花结束,她都会跟我说想要回家了,回老家,回到爸妈身边。我挺羡慕她,因为我就算是回了老家,爸妈也永远不会在家里等我,所以我可能很理解无处可回是什么意思。不过总是去纠结自己没地方可回的话,又显得太矫情,所以我向自己妥协,只要是我生活的地方,就是归所,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张航在有栖川身旁轻声诉说。
有栖川不太懂张航这番话的深意,他还停留在惆怅里走不出来。
张航似乎察觉到有栖川又恢复到郁郁寡欢的状态,特意问:“看来是玩儿得不够尽兴啊。”
“没有坐到摩天轮。”有栖川小声嘟囔着。
“你还真是喜欢梦幻的东西。”张航略带无奈地感慨了句,不过还是应许了有栖川的愿望,“明早带你去台场逛逛,那里也有摩天轮。”
周五清晨,东京站已经是人来人往。
有栖川站在站前的公园里,昂头仰望着四面环绕着的高楼。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行人,步履匆忙。频繁看着手表确认时间的,低头看着手机的,小跑着的、冲刺跑的、也没有跑也正在用相当于跑步的速度前进的人们,谁也没空在这个清晨抬头看一看自己身处何方。毕竟对众人而言,那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五而已。
但对于有栖川而言,那将是他最后一个周五了。
今晚就要了结自己的一生,有栖川下定决心,并且开始思考要怎么才能尽早和张航道别。虽不是本意,但弄伤了你、我很抱歉。虽不是本意,但害得你没了项目、我很抱歉。没能给出一分钱的赔偿却还混吃混喝了这么长时间,如此不负责任、我很抱歉。
抱歉,抱歉,有栖川觉得死前可真是有好多需要道歉的事情呢。
可事实证明张航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有栖川在心底计划着什么,去台场的一路上聊着聊着就会说起“今晚你决定要去哪里死了么”这种旁人听着很可怕的话题。但张航的语气是那么平淡,仿佛有栖川今晚只是要暂时去一个地方,无关生死。又或者,在张航看来,生死也并非多么严肃的事情。
“也许随便找一栋比较高调的摩天楼吧,”有栖川说完,凝望着海上架起的彩虹桥,无意间便露出笑意,“或者跳海之类的。”
“都很有意境。”张航站在身旁,用力拍了一下栏杆,“说起来,饿不饿,要不要去吃个早午餐?”
海鸥正巧拍打着翅膀从头顶划过,带来了一阵海风以及大海的气息,有栖川侧过头看着张航,看着对方被海风吹乱的短发,一时之间恍惚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来台场旅行。
恍惚之间,有栖川真的以为,张航是他结识许久的朋友。
尽管有栖川在此之前经常来台场,但从来都只是办公,所以他轻易就被一份软乎乎的松饼所折服,鹅黄色的松饼上黄油慢慢融化,雪白的糖霜下又藏着嫩滑的香蕉,均匀淋上枫糖浆之后,口感也跟着上了天。狼吞虎咽了一份之后,他又风卷残云一般吃干净了一份法式土司配炒蛋,一份牛肉汉堡、酸黄瓜和炸薯条,最后一杯香甜醇厚的热巧克力顺着喉咙滚入胃袋之后,有栖川又产生一种此生无憾的错觉。
张航只是喝着咖啡望着窗外彩虹桥那边,全程没怎么看着有栖川。后者也跟着安静地望向碧海蓝天,饱腹感让他昏昏欲睡,而周围环境又很安宁。
能够这样死去,说不定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台场很小,按照张航的话来讲,东京本身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小小的台场更是轻易就能够逛完,何况他们也不过就是在吃吃喝喝罢了。下午还去泡了温泉,有栖川第一次到这种公共浴场,窘迫得不敢在更衣室脱下衣服。原来正常的公共浴池,并不需要包场就能够进去,大家都是这样赤身泡在池子里、毛巾搭在头上。
有栖川趴在石头上来回看着来回往返的人,张航在旁边笑着吐槽:“感觉我像是把一个没有接触过世俗的清高少爷给拐了出来似的。”
“诶?”
“没什么,小心不要泡晕了。”张航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出浴后拎着毛巾慢慢悠悠走去淋浴。
有栖川看到他腿上那道长达将近十厘米的伤疤,难过又自责。不过难过与自责的情绪很快被浴室外面的牛奶自贩机给冲散了,他站在自贩机跟前,眼馋得路过的人看到他得表情都会想要给他买上一瓶。
“想喝?”张航敲了敲手腕上的条形码,“用这个扫一下就可以了。”
“可以吗?”
张航这一次没有反问他什么,而是第一次平静地回答他:“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了阿龙,你可以吃任何你想吃的东西、喝任何你想喝的饮料、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这句话的语气没有很重,可这不妨碍有栖川被这句话感动到,那种内心被触动的感觉让有栖川第三次鼻子发酸。
会叫他的阿龙的人,有栖川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居然还可以这样叫,也不知道有了昵称之后会得到莫大的满足。
有栖川买了一瓶咖啡牛奶,张航也是,两个人同时一口气闷掉一瓶,随后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漫画里好像都是这样,温泉过后要喝咖啡牛奶。”有栖川手里把玩着玻璃瓶子,坐在长椅上有意无意地晃着脚,“没想到居然这么好喝。”
“真的么,就只是公共浴室门口自贩机的一瓶咖啡牛奶?刚刚吃掉了我几万日的人原来也可以用几百日哄开心啊,这倒是个不错的小知识。”
有栖川缩了缩脖子,“什么小知识……”
“有关于阿龙的小知识。”张航起身把瓶子放在回收箱里,“走吧,去午睡还是去吃点东西?”
有栖川自然会选择吃东西了,他看来看去决定要去吃炸猪排,金黄酥脆的外皮下裹着鲜嫩多汁的猪肉,软硬程度恰当好处,配上和着芝麻酱的卷心菜丝一口放进嘴里,咀嚼着再迅速塞进嘴里一大口颗粒饱满的米饭,他吃了满满三碗饭。
张航又给他添了一份上等的猪里脊,时不时叫店员来添上卷心菜。
有栖川觉得自己并非是个白吃白喝还恬不知耻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张航这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受人施舍。虽说用理性来思考的话,有栖川很清楚张航就是在施舍于自己,只不过来自张航的施舍过于平静,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态度,也没有任何令人不悦的语气。有栖川可以在张航面前肆无忌惮的吃喝,因为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东西这些都是张航完全不在乎的事。
暮色四合,城市却像是终于睡醒了,路灯与霓虹灯接连亮起,摩天大楼的顶端闪烁着红色的灯光。
有栖川跟在张航的身后,慢悠悠地散着步,手里还捧着半杯奶茶。他不舍得太快喝完,怕这一喝完、就再也喝不到了。
“到了,调色板摩天轮,”张航指着不远处直径奇高的摩天轮,“晚上看比白天要多了点高级感。”
的确如此,霓虹灯下的摩天轮看着有些许奇幻,有栖川昂头呆呆地望着:“可以坐吗?”
张航已经彻底不会再不耐烦:“当然,喜欢哪种颜色?”
有栖川看着每一节都是不同的色彩,犹豫了很久:“黄色,可以吗。”
“我们等一等黄色。”张航和工作人员沟通着。工作人员非常痛快地点点头,将他们送上一节黄色车厢。
摩天轮从最低高度慢慢旋转向上的过程很慢,有栖川盯着窗外,生怕视线一错开就会错过了什么。可这放眼望去,几乎整个东京尽收眼底的感觉,让他根本就应接不暇。
夜空之下,海的对岸,他能看到红色的东京塔,在那后方的天空树也能够望见,多亏了秋日的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当摩天轮升至最高点的时候,有栖川惊得站了起来,几乎趴在玻璃上,望着东京夜景全貌,心脏为之一颤。
曾经自己活在那个地方,就在那片繁华之下,自己曾经就在那里、痛苦于自己的人生。
原来让他品尽痛苦的地方,竟然是如此令人震撼。
有栖川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微微颤栗着,这一次的颤抖、同“恐惧”这个感觉再无半点关系。
那片繁华之下,多少人怀抱着痛苦与孤独呢?
反过来说,怀抱着痛苦与孤独的人们,又有多少会在苦闷之时跳出圈子来看一看这片繁华呢?
仿佛琳琅满目的一切都是别人才能够享受的,仿佛城市的繁荣与昌盛都和自己无关,可又确实、那些彼此无关的人们在他们无意之间产生了广义上的联系,所以这片繁华属于所有人。无论是承受伤害的人、还是伤害别人的人,无论是有能力站在高层的人、还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无论是强还是弱,在这座城市面前,至少在这幅景象面前,平等得让人不由得发出感叹。
“每一天有人诞生有人死去,城市灯火却阑珊依旧。”经过了制高点而缓缓下降的中途,张航打破了死寂,“为此我也感慨了很多年。”
“我并非不理解你想寻死的心情,硬要说的话,我甚至是属于理解的那一派。”张航头靠着窗户,茫然地望着那片景象,“想要结束持续不断的痛苦,又没办法将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想来想去就只有去死了,为的不过就是解脱。这种情绪,兴许很多人都曾有过吧。”
有栖川认为自己的一生所经历的痛苦并不似张航口述中那般“普通”,但到底都是痛苦,也确实为了解脱,所以有栖川无法反驳。
“但那种情绪通常非常短暂,很多人选择重新振作起来,也有很多人没有。生与死不过是瞬间的选择罢了。”张航叹了口气,“如果你仍旧选择后者,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有栖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那天把你拽回站台的这个举动,抱歉,我那时完全是下意识的,”张航苦笑了一声,“后来我想了很久是不是为自己这种下意识而感到后悔,现在很肯定,我没有后悔。我曾下定决心,不会为任何事情后悔,所以不巧救下了你,不巧给你、也给我和我的朋友们造成更多的苦恼,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后悔。”
“但我有后悔的事,这一生唯一的一件事,”张航停顿了很长时间,“我后悔曾经,没能救下一个人。”
有栖川的视线逐渐从窗外的景象落回到映在镜子上的自己和张航的样子上。
“很多年前我也曾打算跳楼的,当时情绪到了低谷,想要一了百了,然后找了一栋楼,爬上天台。但那里坐着一个人,他说他是为了取材才去那种地方看风景,我没有多想,和他聊了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后,我放弃了寻死的想法,但……那个人没有放弃。
“警察……警察把他的尸体拖走的时候,我甚至到那个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明明那个人、那个人……一切言行举止都那么正常,一字一句都充满着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生的希望。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愿意听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讲生活苦闷,愿意劝一个头脑还不成熟的小孩儿离开天台,我虽然只和他聊了几个小时,但心里都已经打算跟他做一辈子朋友了。
“我幻想着如果那天我意识到他要自杀,或者说我那天回头去邀请他一起吃晚饭的话,如果我、如果我做了些什么的话,他会不会仍然活着。”张航摊开手,“所以那天在站台上,我伸手拽你回来,完全出于我对曾经的执念。”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有栖川接受了,接受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但是我现在感觉很迷惑,”张航又笑了一声,“跟你吃喝玩乐了两个月,我也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如果你是因为一时情绪化而选择了死亡,我以为只要那段情绪结束,你就会放弃这个想法。可你没有,这就说明你不是一时脑热,照理说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所以有栖川龙之,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你选择死亡,是因为洞悉了生死,认为人活着与死去都是相同的,还是因为生活痛苦得不到解脱?”
有栖川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奶茶,脑子里充斥着由这个问题而诞生的各种毫无逻辑的想法。
“我之所以没有喝完这杯奶茶,是因为舍不得。”最后,有栖川捏了捏奶茶的塑料杯,“喝完了就没有了,今晚和你道别后,我打算徒步走到彩虹桥的正中央,所以今后都不能再喝到奶茶。”
张航没有说话,摩天轮已经快要到地面。
“但是今晚的炸猪排也很好吃,上午的松饼也很好吃,还有你做的番茄牛肉、青椒炒蛋,还有各式各样的蛋糕……真是该死,为什么好吃的东西要有这么多,想到今后都没办法再吃到这些了……想到我、没有今后……”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摩天轮也正巧到了地面,工作人员打开了舱门,张航却递出去两千日元:“再让我们多坐一圈。”
舱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有栖川跪了下来,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砸在奶茶杯盖上,模糊了上面的花纹。
如果说自己没有遇到张航就好了,那样的话自己就不需要知道天外有天,不需要知道这些美好的东西,不需要知道这些好吃的美食,不需要知道活着也可以轻松快乐。
为什么要让一个永远都不能得到幸福的人、知道幸福为何物呢,真是太残忍了。
“你还想再喝一杯奶茶么?”张航也盘腿坐在地上,腿上的伤刚好没有多久,盘腿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并不友好,但张航还是为了和有栖川保持同一视线高度而坐了下来。
有栖川沙哑着嗓子:“嗯……”
“那一会儿再去买一杯。明天再去超市怎么样,买一块牛肉,我给你做红烧牛肉。”张航笑了笑,“我想想,周日又要吃什么呢,披萨怎么样?我知道几家很不错的意式餐厅。夜里还可以去阿修的店里逛逛,他手底下有家酒吧,调酒师很专业。”
“你这是在干什么?”有栖川打断了他,“你是想用食物来诱惑我多活几天?为了吃而活下去、那算什么啊!吃再多又能改变什么,吃多了是能让我不再姓有栖川还是让我能不再携带这个该死的病毒啊!”
“可是为了吃东西而活着,这就是人生真谛啊,”张航非常严肃地说,“人活着,其本质就是吃喝睡的有限循环啊。”
有栖川当时觉得这个理论荒谬绝伦,难以置信自己心中庄严且充满险阻的有关于“活着”的课题,在对方口中竟是如此的简单且水平低贱。“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啊!只是为了吃、为了喝,那样的人生根本就毫无意义啊!”
张航顿住,非常认真地看着有栖川的双眼,长久过后,他问道:“一定需要一个意义么?”
“没有意义的人生……没有意义的人生、尽早结束掉,难道不是……难道不才是……”有栖川的肩膀颤抖得越辣越厉害,涌出来的眼泪也是从最开始的一滴一滴、到簌簌滑落,顺着自己的脸颊到下巴,然后滴到衣服上、地板上。
没有意义的人生,尽早结束掉,那样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有栖川没有说出口,两个月以来头一次有意识地带着求救的目光看着张航,无论生活打击过他多少回,他仍旧不断憧憬着“希望”。
“阿龙,抛开你眼中的价值观,‘活下去’和‘今晚就去死’,你更想要哪一个。”张航伸出双手按着有栖川的肩膀,眼神再次变得坚定。
有栖川泣不成声:“活、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可是……可是我……”
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一年以来都在自暴自弃,就算是想要活下去又能活得了多久呢。
“我不是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无论是去死还是活下去,只要是你想要的,那么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这是你的人生,你当然可以做出选择。”
“可是……活下去,我又能……”手中的奶茶已经被挤压得变形,有栖川几乎是在残喘了。
“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意义,”张航双手扳正龙之的脸,让有栖川能够注视着他的双眼,“如果一定需要意义,那么由我来给你。”
“……”有栖川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张航是在干什么,直到尝到血腥味的同时感受到舌头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吓得浑身颤栗,发了疯似的想要推开张航,无奈力量等级相差悬殊,他被张航攥着手腕,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直到张航松开有栖川,抬手抹去嘴角的血。
“你疯了吗!”有栖川揪着张航的领子,“快去医院!现在吃阻断药还来得及!”
“原来常识你还是有的,看来真的是被人陷害。”张航满不在乎地笑了声,“不过你现在这个表情倒是挺有生气。你听好,从那天你决定要跳下站台地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和曾经让你痛苦地人生告别,今后你的人生,由我来赋予意义。”
多年之后,有栖川每当想到那个场景都会止不住热泪盈眶,颤抖再也不是因为恐惧,也并非是普通的感动或者震撼——
张航就是他活着的意义,只要张航活着,有栖川就会活着,今生今世,他将永远追随这个人。
太好了朋友们,今天出去浪了一圈果然发烧了!明天可以不去公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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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include “235t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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