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虽然还没有散开,但雪停了,这对全国来说都算是一个好消息。
高速和机场正在全面进行除雪作业,预计三个小时之后部分开通,接下来就是统计受灾区域以及物损方面的数据了,官方和民间的救援机构都会根据数据来集合、运输、发放物资,按照以往经验来看,一周之内就能够将应急响应降到三级。
赶来重灾区的第一批民间志愿者,除了山东本地人之外,就是北京的天海救援队。他们从北京自驾赶来,全程耗时十四个小时,抵达日照西站的时候,雪也正巧停了。网友们在各大平台的救援队直播间里称赞他们是为灾区人民带去晴天的使者,并且纷纷投币以表心意。
天海救援队并非是为这次雪灾专门成立了,队长在08年大地震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今后要为帮助别人而奉献自己的一切,他用这个理念召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平时没有灾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到山区里扶贫助农、帮助贫困户家的小孩儿重返校园,有灾难的时候就会投身于现场,哪怕只是安慰安慰那些身心受伤的人们也算是贡献了一份力量。
不过整个救援队当中也没有几个是家财万贯的大佬,更多人是一边工作一边捐款,但是普通的工作实在是没办法得到太多的收益,于是随着近些年来自媒体行业爆发式增长,他们也开始运营起自己的账号,并且承诺会将账号中一切收益都贡献给有需要的群体。每当国家发生什么大事件的时候,他们就会尽量在第一时间赶到,然后将深入基层的现场情况反馈给关注他们账号的群众们,希望能够给那些想要献一份爱心的人提供一个有保障的渠道。
这次也是一样,他们抵达日照西站之后就开始展开了直播活动,把镜头对准那比人高的积雪,然后口头形容着当地的气候情况:“我靠真的特别的冷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沿海的关系,总觉得这里比北京冷多了。就从车上下来一会儿,我的眼睛都是疼的。”
直播间的人纷纷表示心疼,还嘱咐大家注意保暖。
薤白故意距离直播的人很远,他实在是怕如果突然出现的话会有网友认为他是在作秀,所以每当镜头有可能会扫过他的时候,他都会躲在别人的身后。救援队的人倒是有几个认识他的,有一两个是看过他演的电影,而有些是看过他的短视频。
这个年代果然是短视频更容易让普通人认识到自己,薤白觉得这事儿还挺让他震惊的,不过仔细想了想,电影和电视剧肯定是要上很厚的妆,那样一来卸妆之后很多人也就认不出来他的脸了。但是自己拍短视频的时候素颜占大多数,看上去接地气多了,得到的称赞也多了:你本人看着比视频里还要好看啊。
虽然不是为了得到夸奖才开始拍视频的吧,但是听到夸奖的确会很开心,薤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但是好看也没什么用啊,人还是得靠本事活。”
“怎么没用呢,你知道我们救援队就喜欢找些好看的年轻志愿者,他们跟我们一块儿去灾区或者贫困地区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跟着那些好看的人。你是不知道,好看的人啊,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在那里站着,就能治愈很多人的心灵创伤。”做了半辈子志愿者的阿姨很喜欢跟在薤白身旁,说话时都要昂头看着他的脸。
薤白记得这句话他的学姐和教授也经常对他反反复复地说,似乎这就是大家的真实想法,完全不加修饰。“那……长成这样可以帮上忙的话,好像也不错。”
阿姨笑了两声,之后就一直在斜前方为薤白开路。他们步行走到了搭满帐篷的一片区域,队长在前面同军方警方打着交道,询问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军队的人先是朝他们敬礼致谢,然后对他们说:“站内地下一层有很多等待救助和已经救不回来的伤员,你们去那里帮忙分一分物资吧。”
薤白趁那会儿功夫用手机拍了张照片,举起手机对准东边,拍着光秃秃的阴天下、归零零的日照西站。他把照片发给了商陆,没想过自己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发过去之后他就开始期待能够收到回信。
“现在这个地方信号很不好,直播可能都是断断续续的。”志愿者阿姨看到薤白在摆弄手机,好心提示了一句,“昨晚根本就是一点信号都没有,听说中视为了保证现场直播,特意恢复了一些信号塔。”
薤白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机信号也不是满格,他有点儿失落地点点头:“这样啊,可是如果不快点恢复信号的话,困在这里的人要怎么跟家人取得联系呢?”
“说的是啊。”志愿者阿姨叹了口气,“但是这也不是我们能帮忙的,信号塔是基建,得是铁塔公司的人来修。”
于是薤白也不敢再期待商陆会给他回什么消息,正要收起手机的时候,却发现商陆直接打了视频通话过来。他惊得差点儿没抓稳手机,双手抱着、小心翼翼地接通之后,他看到屏幕里出现商陆满脸焦急的样子,然后他对着他傻笑了一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就站在那儿不要动,我过去找你。”看画面的话,商陆大概是跑了起来。
“你不用过来啊,我跟志愿者在一起,一会儿会去地下一层照顾伤员。你忙你的就好了。”薤白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视频质量还挺高,“话说这个地方不应该是没有信号了吗?”
“无人机上有信号收发器,在这个范围内的信号质量很高,”商陆说着,脚步似乎慢了下来,“你把手举起来。”
“嗯?”薤白没听懂他的要求。
“手,把手举起来。”商陆又重复了一遍。
薤白不明所以地举起左手,“为什……”
“么”字还含在嘴里呢,薤白突然感觉自己的左手被人从斜后方握住,他一扭头,看到商陆正抓着他的手一脸埋怨地看着他。“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我还想问你呢,你是怎么过来的?”商陆挂断视频通话,有点儿着急地问。刚刚他看到薤白给他发来的照片时,吓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虽然说现场已经得到了控制,但这里毕竟还是属于重灾区,对地势不熟悉的话随时可能踩空掉进厚实的雪里。而且这地方到处都是帐篷,随便一个帐篷里放的都有可能是尸体,商陆怎么都不愿意让薤白来这种地方。
“和志愿者一起开车过来的。”薤白不再笑了,他看得出来商陆现在很生气,“抱歉我擅自用你的电脑查了查志愿者活动……”
“我的电脑你随便用,你想干什么都行,但也没必要非得来这儿啊。”商陆说着,就打算把薤白拉走,“跟我过来。”
薤白反过来拉住商陆:“要去哪儿?”
“连长的帐篷,那里还算是安全。”商陆转过头,虽然余光也能看到周围不少志愿者都在注视着他们议论纷纷,但他也懒得在意别人。
“我要是为了安全,根本就不会来这儿,我来是为了做志愿者,是为了能帮上忙。”薤白冷静地说,并且一点一点挣脱商陆的拉扯。
商陆是真的很想质问对方“是不是因为我来这儿所以你才也要来”,但他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他和薤白一定会产生很深的隔阂,无论再怎么生气,商陆都明白薤白不是那种没有思想的恋爱脑,所以他深呼吸了几次,让冷空气过肺,强行让自己冷静。“你要明白,帮忙的方式有很多,我们不需要一定选择那种最折磨自己的方式。”
“我明白,但是我没有钱没有权,没有技术没有智商,那我除了不给国家添乱,能做的就只有来当地安慰一下受伤的人了。”薤白退后了一步,回到志愿者的队伍里,朝商陆露出一丝坚定的笑,“你其实很想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在这儿、所以我才要来吧。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商陆愣住,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一部分原因,就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到底可以做到什么,我这个人,到底能为别人做什么。”志愿者的队伍开始朝主建筑方向移动,志愿者阿姨站在薤白身旁等他,薤白朝商陆说完这番话,转头就和志愿者阿姨一起上路了。
后方的志愿者在过路商陆的时候都好奇满满地打量着他,但是大家算是给面子,没有当着商陆的面说什么。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之后,商陆低头出神地看着地上黑漆漆的泥水,直到有个兵过来安慰他:“不好意思兄弟,无意间听到你们聊天。我们不会让民间志愿者做太危险的工作,你不用担心。”
商陆叹了口气,缓慢地点点头:“我知道,谢谢。我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知道,”军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因为太累了。这种地方就是会让人很累,体力上和精力上都容易撑不住。”
商陆稍微打起精神,也反过来拍了拍军人的肩膀:“要是物资里也有分给我们的早饭就好了。”
他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薤白他们志愿者救援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物资从货车运到地下一层,从中把早饭和暖宝宝分发到各位手中。
薤白在前往那个候车处建筑的一路上途径很多帐篷,有的简陋有的结实,最开始他还没看出来简陋的帐篷里到底都存放着什么,后来在好奇心驱使下,他故意靠近了其中一个帐篷,伸着脖子朝缝隙处看了一眼。
一眼而已,他就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像是凝结了。
他曾经也见过不少尸体,被分尸的都见过,化成白骨的也见过,所以他以为自己对尸体已经麻木了。但以为只是以为,真正看到这么多尸体排排摆放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无法接受。
“里面是什么?”志愿者阿姨似乎注意到薤白正在往神秘的帐篷里查看,就凑热闹一样跟上来也想看一看。
薤白挡住了她的去路,摇了摇头:“没什么,物资而已,走吧。”
志愿者阿姨大概是通过薤白面如死灰的表情看出了端倪,“是不是死人?”
薤白总觉得自己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想吐又想向下咽,结果哪个都没能做到,话也没说出来。
光是看他这个反应,大家就明白了,有些上了岁数的大叔望了一下外面这片帐篷,感慨了一句:“这得死了多少人啊,造孽。”
“别说是造孽,造什么孽了,这就是天灾,天灾面前人就是脆弱,我们都一样。”周围的人立刻反驳。
薤白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现在脑子乱成一团,为那些遇难的人感到悲哀只是一小部分,其余更多的是他明白了为什么刚刚的商陆看起来情绪那么的激动。
如果只是在新闻里看的话,伤亡只是一个数字,薤白真的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但现在,走在这条两侧都是尸体的路上,他就觉得死亡如影随形,仿佛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很难想象昨晚商陆到达现场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那时商陆大概是抱着救人的打算而来,但是挖出来的却全都是没了生命体征的人。从几十具,到几百具……生命突然变得如此不值钱。
薤白开始觉得心脏不按照节拍来跳动了,他们在靠近建筑的时候才发现那栋楼其实很高,只是大半都被雪埋住,第一批救援队挖出来了一条通道,得以进入建筑内部。带着他们走过来的军人站在门口嘱咐:“一楼的救援还没有完全结束,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所以走进去的时候就和没什么心理准备差不多,首先刺激到他们的是一股刺鼻的味道,明明天气这么冷,按理说分子都已经不活跃了,但他们还是嗅到了令人窒息的臭味。
沉睡在大脑深处的记忆被唤醒,薤白记得这种味道,是死人腐烂后留下的味道,仿佛是人最后挣扎着想要在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
一些年轻的志愿者在进门之后就调头去干呕了,上岁数的人反而没有太大的反应,大概是已经见过太多类似的场面,他们还会跟军人询问:“怎么天这么冷还能腐烂呢?”
军人的手臂上绑着红十字,看起来应该是军医:“因为人还没死,但被挤压的地方坏死了,而且你们不觉得这里面其实也不冷吗,现在一楼已经没什么人了,昨天这儿还不得挤了几万人,跟人肉罐头似的。”
薤白看着大厅里满地狼藉,有彻底看不出原型的泡面盒子、碎一地的玻璃、七零八落的纸巾和脏兮兮的外套。候车座椅也倒了两排,明明是镶进地面里的座椅,此刻倒在地上也就罢了,座椅还变得破破烂烂。
大厅里随处可见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人,有一些倒在那里也就只是孤零零地倒在那里,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身边围着医护人员。角落里还有蜷缩着吸氧的一些人,他们的眼神不是呆滞就是惊恐,有些人还会时不时的发癫。
地上除了垃圾,最多见的就是血迹和一些带有刺鼻味道的排泄物,但是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一样木讷地踩过去,这时候谁也不再关心卫生方面的问题。
薤白身旁的志愿者阿姨开始哭,啜泣的声音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他还是听到了。他抬起手搭载阿姨的肩膀上,思来想去,结果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穿过了大厅,朝着地下方向走,本以为地下会是更惨的场面来着,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种豁然开朗的轻松感。地下空间还算宽敞,并且没有停电,大部分人看着还算有精神,只有一部分正在被医务人员围着的群体看起来有些痛苦。
“就是这里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的人都在这里避难,有救援能力也已经加入志愿者队列,剩下还有些……正在给予临终关怀。”医疗兵说完,叹了口气,“反正这儿孩子挺多的,也有跟家长走失的,你们有年轻的志愿者就去哄哄孩子吧。”
医疗兵说完就朝“临终关怀”的那个区域跑了过去,而志愿者救援队的队长也立刻发话,要求大家排成队形,从楼上入口处将物资传递过来,又安排了几个人进行现场分发。
薤白就被安排在了分发物资的小组里,他拎着一大包暖宝宝和压缩饼干,开始就近分配:“你好,这个是暖宝宝和饼干。”
坐在地上的遇难者大多数都是神情麻木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物资,偶尔会有人说声谢谢。大家说话几乎都带着口音,薤白感觉自己的普通话在他们听来应该相当陌生,所以后来也尽量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发着东西,安静地朝他们微笑点头。
现场除了救援队和避难者之外,还有一些各台记者,虽然不是24小时直播,但他们也是在积累一些素材。薤白虽然不觉得自己真的能被哪个记者认出来,但认出来的了话就会很麻烦,所以始终都是在避免跟记者和摄影大哥面对面。
但他没想到就算如此,记者还是看到了他,看到、认出来就算了,居然还要走过来拦住他:“你是蒲薤白?你是蒲薤白对吧?”
记者看起来也是二三十岁光景,毕竟干前线的人大都属于年轻积攒经验的新手,薤白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只是平静地说:“我的名字确实是蒲薤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没有别的意思,是觉得太巧了,这简直是天意,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记者的语气和表情都在向薤白传达她没有恶意的本质。
但是薤白不理解她为什么会红着眼圈,而且说话声音也有些哽咽:“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记者在说话之前,泪水先夺眶而出,她用袖子擦着眼泪,嘴唇颤抖着说:“有个孩子,她说喜欢看《无声》,说一个月前她爸爸妈妈带她去看,喜欢电影里的警察。”
听到这番话的薤白半边脑子像是过了强电流一样发麻,他眨了眨眼睛试图理解情况:“那孩子在哪儿?他怎么了吗?”
记者带着他朝深处走了一段距离,在稍微远离一般避难场所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透明的棚子。记者在前面边走边说:“医生说那孩子不行了,她哭着找爸爸妈妈,但是她父母已经……”
薤白感觉自己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发沉,每走一步都觉得呼吸困难,他大概猜到了那个透明棚子里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恐怕那里就是临终关怀的地方吧。
记者在走进棚子之前,先用手按住眼睛,用力揉了几下,之后才掀起帘子,让薤白先进去。
里面站着两个看起来很像是医生的人,还有两个很像是护士的人,另外还有一个摄影大哥,正扛着相机记录着什么。地上铺着简陋的床褥,看起来像是大家把防寒大衣堆在一起垫起来的,上面半卧着一个戴着帽子的小女孩儿。
薤白其实无法从孩子的五官来判断到底是男是女,但小孩儿穿着鲜亮的花棉袄,看起来就很像是女孩儿打扮。女孩儿的身边蹲着一位女护士,正握着女孩儿的手,说着“你要坚强一点,很快就能看到爸爸了,爸爸说你不哭他就来接你”。说着,护士背过头擦掉眼泪,转过头再继续笑对女孩儿。
摄影大哥在看到蒲薤白之后,对记者说了句:“怎么样,我就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他了吧,这也太巧了。”
医护人员也一齐转过头看向薤白,其中有位男医生朝他挤出来一丝无力的笑:“我们刚才跟小慧慧聊天,问她过年都去哪儿玩儿了。她说她爸妈带她去了镇上最好的电影院,当时电影院里只有两部电影,一部喜剧,一部就是《无声》。爸妈问她想看哪个,她看着海报说想看那个有帅哥哥的。”
医生的声音很小,几乎就是在薤白身旁耳语,说完之后,和薤白对视了一下:“你能陪她说说话吗?”
薤白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为什么……不把她送到医院呢,她还这么小……”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是在二楼,有对年轻的夫妻抱着她,说楼下太挤了,最后关头她的父母把她托上去给楼上的人,还把一个背包也一块儿托付给了人家。”医生平静地解释着,“背包里是她的病例和拍的片子。”
薤白嘴唇一抖,开始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看起来应该是想去北京看病的,从片子上来看……癌细胞扩散得太厉害了,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到了北京,找到了主任,也是没有救。”医生在说起女孩儿的病情时,语气里没有夹杂任何情绪,“真就还不如在家里好好呆着,下着雪的天来赶火车,孩子救不成,大人也都搭进去了。”
旁边传来记者的啜泣声,薤白突然缓过神,走到那个小孩儿身边,然后蹲下去靠近过去,仔细看了看小孩儿的脸色,又回过头问医生:“大概还有多久?”
医生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也不需要医生说什么,光是从小孩儿呼吸状况和意识有无来判断,薤白就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了。现在外面很冷,如果移动到医院的话,小孩儿很有可能在半路就撑不住了。
护士看到薤白之后,轻轻晃了晃女孩儿的手:“慧慧,慧慧你看谁来啦?睁眼看看。”
女孩儿整张脸肿得都很厉害,眼睛尤其,光是睁开眼这个动作就相当痛苦。“爸爸。”她看不太清,张口就喊着爸爸。
薤白感觉心脏被牵动了一下,他想要握住女孩儿的手,却发现女孩儿右边的袖子是空的。他惊慌地看向医护人员,想要得到解释。
“骨癌,”医生平静地说,“看病例的话,右臂是一年前摘掉的。”
薤白屏息了好长时间,像是忘了该怎么呼吸一样,他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被那高温吓了一跳,但好在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你好啊,知道我是谁吗?”
女孩儿露出笑:“警察哥哥。”
记者的哭声更大了,她大概也是觉得自己会影响到孩子的心情,向后退了两步。
薤白发现女孩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想想也对,她才这么小,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样子,看了一部高深的电影,估计连角色名字都记不得了。但是薤白在电影中饰演的是警察,这一点小女孩儿倒是记得很清楚。“对,你爸爸现在有点儿忙,来不了,他就让我先来陪陪你。”
女孩儿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会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中间的门牙已经掉了一颗,明明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完整地换牙了,但她却等不到了。
“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我跟爸爸说了。”小女孩儿的眼神开始涣散,“警察哥哥。”
“嗯?”薤白单手搂着女孩儿的头。
“我想见爸爸。”
“爸爸马上就到,对了,爸爸让我问你,你有没有想吃的零食啊?”薤白从口袋中掏出巧克力味道的饼干,那是他特意给商陆留下来的。
“想吃……旺旺雪饼。”女孩儿说着,声音开始有气无力。
薤白抬头和周围的人对视了下眼神:“想吃旺旺雪饼?”
“旺旺雪饼不行啊,那个太硬了,吃饼干好不好啊?”护士在旁边劝着。
“不好。”女孩儿嘟着嘴。
“乖一点,过两天就能吃到旺旺雪饼了,现在我们给你饼干吃,是很好吃的饼干。”医护人员哄骗着小女孩儿。
但是小女孩儿已经没力气支撑起自己的脖子了,无奈之下,薤白把她抱进怀里,然后腾出一只手用牙咬着撕开了饼干的包装,取出一块儿递到女孩儿嘴边:“你尝尝这个,这个很好吃,是那个电影里的帅哥哥最爱吃的味道。”
女孩儿小小地咬了一口,抿了抿,突然说:“那个哥哥不是坏人,我说不是坏人,但是为什么还是死了。”
薤白无言以对,现实当中的种种,还需要一个人去活至少几十年才能明白,但女孩儿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那个哥哥不是坏人,他没死,我叫他过来。”他说着,掏出手机,立刻给商陆打电话。
好在商陆秒接了电话:“喂?”
“商陆,你快点过来,快过来!”薤白慌张地说着,“我在地下一层最里面,快点来!”
这电话还没挂断,薤白就看到透明棚子外面有架无人机飞了过来。
“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不要急。”商陆的声音也从电话里传来。
薤白给小女孩儿指着棚子外面的无人机:“看,看那个机器人,你喜不喜欢?”
女孩儿睁开一只眼睛,“嗯。”
“再坚持一下,一会儿我叫人送你一架好不好?”
“好。”
“送给你一架,然后你可以和爸爸一起玩儿。”薤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他就是想让小女孩儿再多撑一下,再多撑一下的话说不定就有奇迹呢。
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等来奇迹啊。
但是小女孩儿没再回应薤白,那只睁着一半的眼睛也慢慢失去了光彩。护士伸手捂住女孩儿的眼睛,然后忍不住哭了出来。医生蹲下来用听诊器听了听小孩儿的心跳,之后又测试了一下瞳孔反射,最后宣告死亡。
薤白抱着小孩儿的遗体,满脸写着不相信。“可是她还……她还有体温……”
“冷却是个过程。”医生拍了拍薤白的肩膀,“谢谢你,你做得非常好,至少最后她是开开心心上路的。”
薤白始终不愿意放开小孩儿的遗体,就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沉默地注视着来路。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期待商陆能快点儿到,但又觉得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小孩儿没有等来属于她的奇迹。
差不多缓了三五分钟,薤白终于接受了小孩儿已经去世的现实,他把小孩儿放在用大衣堆成的被褥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之后他盯着小孩儿的脸愣神,说了句:“我要是刚才亲亲她就好了。”
记者和护士已经泣不成声,仿佛比起成年人的苦难,他们更加无法接受孩子离开人世。
商陆赶到的时候,小女孩儿的脸已经被盖上了白布,他气还没喘匀就走过去想要掀开那道透明的帘子,但医护人员先他一步将整个棚子都拆掉了。他从几个人当中锁定了薤白的身影,然后一边道歉一边走过去:“抱歉,我是不是没赶上?”
薤白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抬手托起刚刚女孩儿临终之前咬了一小口的巧克力饼干,“对不起,我原本是想给你留着的,但是……”
他说不下去了,像是欲哭无泪,又像是彻底丧失了力气。
商陆也顾不得周围是什么情况,他现在满眼只能看到薤白在痛苦,所以毫无忌讳地走过去把薤白抱进怀里。他就知道会发生类似这种事,因为薤白实在太善良,所以一定会跟遇难的人狠狠的共情,但商陆没有说什么“就叫你好好呆在家里”,也没有说“别难过、一切都会变好的”,就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直到感觉对方已经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薤白离开商陆的怀抱,深呼吸了一下,把剩余的饼干掰成了三份。一份递给商陆,一份自己留着,至于被小孩儿咬过的那一份,他蹲下来塞进小孩儿还保存完好的左手手心里。“就算是人生的最后跟她喜欢的角色一起吃了顿饭吧。”他说着,抬头看向商陆。
商陆也蹲下来,举起饼干,和薤白的饼干碰了碰,又和小女孩儿手中的饼干碰了碰。“干杯。”他说完,将饼干一口塞进嘴里,吃得特别香。
薤白笑了一声,也吃掉了饼干,然后对商陆说:“抱歉,打扰你工作了吧。”
“没有啊,反正我也是正好顺路过来看看无人机的情况。”商陆耸了耸肩,“现在救护车已经可以开进来了,把伤员都运走之后,就是大范围寻找雪里有没有遇难者了。”
“那我继续去分发物资了。对了,”薤白说着,从口袋里又掏出来暖宝宝,“这个你也贴一片。”
“嗯。”商陆接过暖宝宝,朝薤白笑着说,“去忙吧,我们有空再见。”
两个人回到各自的岗位,像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又像是已经接受了悲剧并重新振作了。他们的样子莫名激励到了在场目睹他们从拥抱到敬饼干的医护人员、记者和摄影师,大家也被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所感染,擦干了眼泪重新回归到各自的任务当中。
那天摄影大哥用相机拍摄下来了很多有关薤白和商陆的照片,并且上传给了电视台。他们谁也没想到薤白抱着临终前的小女孩儿的照片和商陆抱着薤白的照片竟然被电视台选中当作正面新闻去报道,地方电视台报道完之后中视又拿去报道,各大媒体平台也在疯传这两张照片。
那些无缘无故就在抨击商陆的人终于消停下来,商陆的形象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了两次大反转。
这章写得我自己泪流满面……灵感源于前阵子看到的临终小女孩儿的纪录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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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include “58t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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