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老宅的灯还亮着。
连日雨雪,石板台阶还潮着,混着桂花树落下来的黄叶,踩一脚下去湿漉漉的。
唐禹川站在玄关,外套未脱,眼神落在门内的灵堂布置上。
父亲的遗像立在最中央,那张脸半年轻半老,似笑非笑,一如他过去几十年里的模样——永远像个在掷骰子的赌徒,掷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知道,别人总会替他收场。
他死于心梗,没有太多征兆,走得意外,甚至算得上干净。
可遗像前,居然没什么人哭。
“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唐禹川回头。
是谭静。
她穿着一件素色风衣,长发盘起,没化妆,脸色苍白如纸,却还是美得惊心。
她的眼神像水,深而静,藏着海啸之前的平面。
“一直守着?”他语气淡淡。
“他死了,我总得守着。”她走近几步,语气平静,“毕竟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唐禹川没说话。
他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她,像风掠过水面,一点痕也不肯多留。
“他走得干脆,像他一贯做事的风格。”唐禹川走进屋内,把伞放下,慢条斯理脱了外套,“乱搞一辈子,自己走得倒是洒脱,等着别人来收场。”
谭静垂下眼:“我不知道你还会来。”
“他是我父亲。”他说。
语气温柔得体,却没有温度。
谭静轻声道:“我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我没有原谅他。”唐禹川目光淡然,“我只是没办法不处理。”
屋内的灯略显老旧,暖黄泛着冷光,把他眼中的疲惫照得更深。
“他给你留下了什么?”他忽然开口。
谭静没说话。
“债务还是财产?”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她终于抬起眼,语气仍旧平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什么样?”唐禹川轻轻笑了一下,“二十多岁的时候,想把全世界都给你,也觉得不够。”
空气陷入短暂的寂静。
窗外有风声残响,像是一段旧事不肯落地。
“……我没想过要走到这一步。”谭静忽然说,眼神落在遗像上,声音像水渗进棉里,“我没有选择。”
“你怎么会没有选择!”唐禹川语气不急,却冷得像在下雪,“只不过你不选我。”
唐禹川说完,垂眸理了理袖口。动作不急,像是对刚才的对话,看上去毫无波澜。
谭静没回话,只是盯着那张遗像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唐禹川。
“你还恨他。”她忽然说。
“嗯。”唐禹川垂眸,承认得坦然,“小时候他在外头乱来,我妈半夜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拿棉被捂住耳朵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声音极轻,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后来他带你回来,说你是他特别看中的人,我当时真想笑。”
“我……一开始我不知道。”谭静低声道。
那个时候,她确实不知道唐老先生和唐禹川的关系,她不得不跟他回家,又碰上了他,也是她多年来噩梦。
可,她没有办法。
如果他们不是父子俩,她本可以多瞒一阵儿的,谭静无数次地这么想过。
可,多瞒一阵儿有什么用的,也许是命运帮着她当断则断,不然她也许会更痛苦吧,谭静无数次地这么安慰自己。
“你当然知道。”唐禹川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每个字都像从冰里剜出,“他是我父亲,你是我女朋友。这种关系换谁都不会搞错。”
谭静像是被击了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肩膀不动,却慢慢垂下头。
她没解释。
解释是没有意义的。
“对不起。”她忽然低声说。
她从未这么说过。
哪怕最初爆出那件事时,所有人等着看她下场,她也一声不吭。
现在这句“对不起”,他不需要了。或者说,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句“对不起”。
“晚了。”唐禹川轻声说。
他抬眼看向她。
灯光从上方照下来,把她脸上细微的脆弱也照了出来。
他记得她十九岁时的模样,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追忆似水年华》,一看就是整天,连饭都忘了吃。那时候的她,不说话的时候像雪,说起话来却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一团火。
他爱过她。
真的爱过,爱得毫无保留。
“那你……现在恨我吗?”谭静抬头,忽然开口问他。
她眼神里没有泪,却水汪汪的,看上去楚楚可怜。
唐禹川没回答,他见过很多面的她,却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她。当初说走就走的时候,三人对峙的时候,她也总是表现从容。
为什么能理不直气也壮呢?
这算是出轨吧,出轨的人有什么资格优雅淡定呢?
那个时候,唐禹川就在想,这个女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脆弱,他们在一起四年,她总是淡淡的,对什么事都淡淡的。
她真的爱过他吗?
思绪凌乱……
许久,他低低地笑了一下:“我不恨你。”
“不恨?”她眼里泛起涟漪,声音几乎不可闻。
“不恨。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大概就是不爱也不恨了吧。”他说。
谭静闭了闭眼。
她忽然走近一步,像是想靠近他。
“你……”她轻声试探,“愿不愿意——”
唐禹川往后退了一步。
“你还在恨。”
“不。”唐禹川看着她,轻声说,“我在怕。”
“怕什么?”
“怕我再靠近你,就……”他说,“你应该知道你和他结了婚,我们之间就不可能了。”
他说完,没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谭静站在原地,手在身侧缓缓握紧。
风从半掩的门缝灌进来,带着潮意,吹得帘角微微掀起。
唐禹川在门边停了停,忽然说:“宏盛我不一定会接受,但债务问题我会想办法。”
他语气很轻,仿佛是说“今晚会下雨”这类无关紧要的话。
“他已经死了。”他停顿了一下,“老宅这里,你愿意住着就住,想走随时可以走。”
门被轻轻关上,带起一阵风。
唐禹川推门走出唐家老宅,夜风立刻灌入领口。桂花落得更密了,踩在脚下,潮湿得像某种无形的拉扯。
他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刻下去。手伸进风衣口袋,却什么也没掏出来。他知道该拿出手机,发条信息,跟邹萍说明一下情况,可他迟迟没有动。
他失约了。
风吹过桂花树,一阵幽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
不知不觉间,他成为了一个……
一个对父亲厌恶至极,却依旧替他善后的傻子。
一个自诩克制,却始终放不下旧爱的疯子。
一个背着谎言,却想用小小温柔做弥补替人庆生的骗子。
他没发消息。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街口的方向走去。
邹萍在麦声的车里沉默了一路,车停在小区楼下的时候,她没有立刻下车。手指捏着那杯已经凉透了的果茶,仿佛还能感受到某种尚未彻底冷却的情绪。
麦声没催她,只是靠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说了一句:“以后要画梦的时候,也可以来我这儿。”
“多数时候,我习惯一个人。”她说,语气温和,但没有余地,“不过,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麦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她下车,走入夜色。
手里握着唐禹川公寓的钥匙,玄关干净如旧,鞋柜上摆着一盆她新种的薄荷,叶子新绿,像什么都没变过。但空气里好像少了点儿熟悉的气息,一切都只是安静。
她换上宽松的家居服,在画布前站了好一会儿。
画布立在那里,白得晃眼,像一张等着被叫醒的梦境。
画架边的那幅旧作还在,是一片海,潮湿的、深蓝的,天与海交界的地方模糊得像一段没能说完的话。
她把它翻过去,换上一张新画布。
调色刀划过调色板的声音很轻,像是某种破碎的东西被慢慢复原。她用了大量的深绿、黯红、灰蓝,笔触不再如以往那样追求精致,而是肆意、带着钝感。
是梦吗?
不,是积压太久的情绪。
她一笔一笔地涂抹,像是用油彩缝合一段无形的伤口。画面逐渐浮现出一个背影——纤细、孤独,站在虚无的中心,看不到面部,却能感受到她身后像潮水一样的沉默。
这是她吗?还是母亲?还是……所有沉默着不被理解的女人?
她没有分析,只是继续画。
凌晨五点,楼下的街灯灭了,天边泛起淡淡的灰蓝。
她停下来,望着画布,指尖沾满油彩,像是无声地呐喊过一场。
她想起很多事情。
小时候画画,除了酷爱临摹各种街头巷尾的景致,她还很爱在人物的肩膀上画一只小鸟,像是希望总要落在某个地方才算数。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么做过了。
画布上还有一块空白,要画一只小鸟吗?邹萍想着,却迟迟没有动笔。
忽然觉得曾经的希望和现在的希望不一样了。
就算画下一只小鸟也不会是那一只了。
何必刻意?
她忽然觉得饿了。
柜子里还剩下两盒速食粥,买了有一阵了,她泡了一碗,坐在地板上吃,就这样配着窗外的风声,很孤独,但她已经习惯。
这天晚上,唐禹川记不清自己在街上走了多久,只记得站在家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回到公寓的时候,他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女孩倚靠着画架,半伏在那张尚未完成的新画布前,脸颊贴着画框的一角,安静而疲惫地睡去。她的头发稍显凌乱,柔软地垂在肩头,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
细碎的晨光轻柔地落在她轮廓分明的肩膀和颈项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光纱。
唐禹川静静站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宁静。
他心头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悔恨,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温柔。
他伸出手,轻轻地整理了她散落的发丝,却又像怕触碰到什么易碎的东西,悄然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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