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连窗外晚风吹过树枝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邹萍坐在落地窗前的一张单人椅上,双手抱膝。
此时,她穿着唐禹川给她准备的睡衣,柔软,宽大,颜色是她说不上来名字的灰蓝色,那种颜色仿佛是雨天窗玻璃上的一滴水,透明又带着寒意。唐禹川好像很喜欢这个颜色。
唐禹川刚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她落在玄关的围巾。
“你晚上出去了?”他开口时语气很平,像是在问一件和他无关的事。
邹萍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
“没什么事。只是出去走了走。”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落地钟的秒针声盖住。
唐禹川站在她身后,片刻后才走向厨房,倒了杯水,放在她身边的矮桌上。他并不催问,也没有指责,只是静静地坐到她对面。
“风很大。”他说。
“我知道。”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断掉了。像是一根刚拉直的线,被人突然剪断。空气里的紧张没有爆炸,而是被慢慢吞下。
邹萍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
那是一种她不陌生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试图理解。他眼神里的情绪总是克制到极致,甚至看不出波澜。但正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注视,让她无从安放自己的慌乱。
她在他身边,已经住了二十多天了。
从那场夜雨中被他带回家开始,她便在这个陌生却安全的空间里生活。
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没有试图控制她的自由。她几乎想过,是不是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但他又总能在一些她未曾开口的瞬间,递上一杯温水、一件干净的毯子、一个像是提前想到她的眼神。
那是一种不言说的好意。
可这份好意,太沉重了。
“你为什么帮我?”她忽然开口。
这是她第一次问,可其实她隐隐地已经有了一个预期答案。
唐禹川没有马上回答。
他靠坐在沙发背上,长腿交叠,身上的白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解开着,露出喉结。他的指节敲在杯沿上,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选择一份相对诚实又好听的解释。
“你画画的时候……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说。
邹萍的手指一僵,却没有抬头。
二十多天的相处,她猜到他会这么说。可她还是想要确认。
怎么会那么巧呢?有才华的人那么多,漂亮的女孩也那么多,也没见他到处带人回家,怎么偏偏是她呢?
果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为她的笔触或者某个瞬间与别人的相像。她就像是某种回声,不是声音本身,而是从某个已经远去的记忆里折返的投影。
为什么会觉得失望呢?
邹萍一直有点不敢想这个问题。但此时,答案却是呼之欲出。
因为她喜欢上他了。
那晚,他突然出现,像一道光,撕开她生活的阴霾,她的心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猛烈跳动,像被点燃的火苗,既温暖又炽烈。她知道,那是心动,是被真正看见,被拯救的感觉。
邹萍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唐禹川的出现让她很警惕,她告诉自己不可以靠近,也不想靠近。如果自己对唐禹川是一见钟情,三年前,为什么她不喜欢他呢?
她笑了下,声音很轻:“所以你把我留在这里,是你思念她的方式吗?”
唐禹川看着她,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他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度。他连欺骗都不屑于施舍,这让邹萍有种更深的刺痛感。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成年人,而不是那个被命运捡起、困在屋子里、时不时被关照一下的少女。
“我不想做谁的影子。”她说。
“我知道。”
“可这几天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让我觉得我只是在填一个你心里的空位。”
他眼神微动,仿佛某个情绪在他眼底闪现了一秒。可他依旧没解释。
邹萍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没有资格生气。这个男人救了她,在她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
她的一日三餐、洗发水、衣物甚至卫生巾都是他默不作声地备好的。她没花一分钱。她只是在活着,仅此而已。
可正因如此,这一切才让她喘不过气。
她像是一只被豢养的猫,看似自由,却没有方向。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什么:一个偶然被他注意到的画画的?一个可怜人?一件可以观赏的收藏品?还是……他某段感情的幻影?
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她站了起来,脚趾有些僵硬,可能是被坐久了的缘故。
“我再去画一会儿。”
这是她近来惯用的逃避方式。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不是能和唐禹川对等对话的人,不论是年龄、经验,还是各种在社会上生存的能力。
他没拦她,只是轻声说:“画室有点冷,记得加件外套。”
邹萍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她几乎想转头对他说一句“这种关心我不需要”,但最终,她忍住了。
画室在屋子的东侧,是一间带阳台的偏房。他早就替她收拾好,铺了防溅漆布,装了白炽灯,甚至给她买了一整套进口颜料,还有一些她从没用过的、看上去有点高级的画笔。
每一样东西都让她感激,但也让她羞耻。
这些并不属于她。她没有靠自己得到这些。甚至连“他喜欢我的画”这件事,邹萍都开始怀疑,初次见面,他到底是有没有欣赏她的绘画水平,还是单纯喜欢她绘画时像某个人的样子?
画布前,她迟迟没下笔。
脑子里全是刚才唐禹川说的那句话:“你画画的时候,让我想起一个人。”
那句“想起一个人”,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根针,扎进她血管里,从神经一路扎到心脏。
她无法问那个人是谁,也不想听答案。
她甚至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问。
她是个被收留的人,不是被爱的人。她很清楚这一点。
她不是没感受到他的温柔——那种让她沉溺、误以为靠近的温柔。但那种温柔,像是他漫不经心地浇水养的一盆花,不是偏爱,更不是深爱,只是习惯性的照顾。
他好像很习惯照顾人,所以,这件屋子里,曾经有另一个被这样照顾的人吗?邹萍暗暗猜测。
她曾试图抗争。比如说试图搬出去,比如拒绝他的安排。可现实就是——她没有退路。
画展的邀约断了,旧友也各奔东西,父母扣下她全部存款。
她挣扎着投稿、找展、卖画,最后只收到几封客气的拒信。
这城市太大,她太渺小。
他是唯一一个对她说“住下吧”的人。
于是她住下了,带着自卑、警惕、愧疚和一丝难以遏制的依赖。
她曾经画过一张唐禹川的素描。
不是刻意画的,只是有天深夜,她睡不着,鬼使神差地开始描摹他的侧影。
他站在书房窗前,手里握着杯威士忌,灯光落在他的肩头,像是某种雕塑。线条干净、削瘦、坚硬,眼神却是藏得很深。
那幅画被她藏在画架后面,从没让他看到。
她怕他误会,也怕自己承认。
她确实喜欢他。是少女对英雄的投射,也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沉沦。
她喜欢他在开车时只用一只手掌握方向盘的动作,喜欢他换上家居服时那种脱下外壳后的松弛,喜欢他对所有事都冷静、克制,只有在看到她画画时,会停下几秒的眼神。
可这些喜欢,她不能说出口。
她知道,说了,也不过是一场注定输掉的赌。
唐禹川不会回应任何沉迷或乞求的情感。他不属于任何人,更不会允许自己为谁失控。他是那种可以给你一切,又不给你任何承诺的人。
她开始明白,这段关系的本质,并不是爱情。或者说,不是对等的爱情。
而是她不知不觉,被卷入了他的情绪节奏里。他给她一个安全的壳,然后在壳外冷静地观看她的挣扎、依赖、试图摆脱再回来的全过程。
就像……他是在观察她。
夜深了,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邹萍在画布前站了很久,最终,只画了几笔灰蓝色的背景,像未完成的夜空。
她不太想画了,眼皮有点沉重,脑子却异常清醒。
她正打算关灯离开时,门被轻轻地推开。
唐禹川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他只是靠着门框,声音低得像是从走廊的阴影里飘出来的:“画完了?”
“没什么灵感。”她语气平稳地回答,尽量不让语调里露出那一点点慌乱。
“你是不是在想我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我说,你画画让我想起一个人。”
她沉默了几秒,点点头。
“你不用多想。”他走进来几步,停在她身后,却没靠得太近,“我只是说想起,并没有其他意思。”
邹萍忍不住回头看他。
“但你没有说,她是谁。”
“没必要说。”他说,“那段时间对我很重要,但也已经过去了。”
“可你的心还是住在那段时间里。”她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像她。”
他看着她,目光像穿过画室里混浊的灯光,落在她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邹萍,”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有些认真了,“你误会了。”
“是吗?”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薄得像一张纸,“那你为什么要让我住下来?为什么帮我?为什么给我这些?”
“你需要。”他只说了三个字。
“所以,你是在施舍我?”
他皱起眉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激动了,声音哽在喉咙里,“你给了我一切,但你不肯说喜欢我,不说我对你重要,也不说我不重要。不是喜欢,也不是同情。你对我像对一幅摆在你家里的画。”说着,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夹杂着委屈,“可我是个人,唐先生。”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唐禹川看着她,眼神比平时多了点什么。那不是愧疚,也不是解释,而是一种她读不懂的深沉。
他开口时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坚定:“邹萍,我做不了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我知道,”她苦笑,“因为你早就有一个人住在你心里了,我说的对吗?”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没有否认。
“我要睡了。”她说。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盯着她瞧,那眼神,邹萍觉得,他看着她像看一个落水者挣扎着游回岸边。
夜里,她辗转反侧。
她开始想自己到底要什么。
是继续这样苟且地住在他的房子里,用他的钱、用他准备好的画具,在他偶尔温柔的凝视里编织一个“或许他也喜欢我”的谎言?
还是离开?
她没有答案。
但她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她会越来越不像自己。
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她会找到那个答案。可此刻,她只想睡一觉,不去想那些“爱不爱”“像不像”“平不平等”的东西。
她从床头柜里摸出药,一粒镇定剂,温水吞下。
窗外的风吹过白纱帘,像极了他冷静沉默的眼神——从不拥抱你,只是看着你慢慢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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