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昏暗的车厢内只亮着一盏钨丝焦黑的小灯。腥臊与腐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相比颠簸与摇晃更加令人作呕。
溪云盘腿靠坐在无人的角落，一双鹰目穿过浑浊肮脏的雾气，凝视对面拥挤瑟缩的人群。
他们中有人死了，恶臭就是从那几具尸体上散出来的。看样子，他们毫不知情，仍旧竭力地相互依偎，不肯放弃周遭的一丁点温度。
这些人自幼活在笼中，不出意外，他们短暂的生命里只会有恐惧，疼痛，麻木与死亡。活着是不幸也是万幸，于他们而言，就连“进食”这种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是奢望。
按规矩，押送的人每日会给他们发一餐，虽然少，但能勉强活命。遗憾的是，明日的餐食必然要断供。大部队在逃亡，谁会管他们因为少吃一顿而被饿死的闲事？活有活的卖法，死有死的销路，只要不亏本怎样都行。
溪云缓缓摩挲手中冰冷的刀柄，刀片锋利的薄刃淬着寒光，准备随时将人开膛破肚。这把手术刀是她身上唯一的武器。她将用它解开他们手脚上的镣铐，击毁武装AI的电机驱动板，割断敌人的喉咙。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运输车像是被什么东西拦住前路，猛地急刹减速。紧接着，车厢靠近车尾的一侧遭到剧烈撞击，坚实平整的厢壁瞬间深深凹入厢内。所幸撞击点周围没人，否则这车上又要多几具尸体。
运输车在沙地上横向滑出数十米后难逃侧翻的命运。重力作用下，集中在车厢头部的人群被甩得四散纷飞。凄厉的尖叫回荡在六面钢板之间，绝望震耳欲聋。
刹那间，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如闪电般飞跃而起。她好似天外来客，完全不受重力束缚，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
溪云脚力十足，接连将数个“飞”得最高的人踹回已经落地的人堆儿里。人撞人顶多疼几天，断几根骨头，人要是撞在钢板上，定然性命不保。
唯一的白炽灯碎了，封闭的空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与轰鸣声，一场恶战似乎正在进行。
火拼很快便结束了，车厢外的夜色归于平静。溪云趟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走到厢门前大约半米的位置。在一片惨烈的哀嚎与痛呼声中，她侧耳倾听，仔细分辨外面传来的动静。
有人来了，不止一个。
溪云握紧手中不过一掌长的刀，孤身站在伤病羸弱的奴隶们身前。她的心跳很慢，似乎再强的刺激都无法令她心生波澜。淡漠的表情隐没于不见天日的混沌中，她已做好浴血厮杀的准备。
……
……
十小时前。
晏京私立医院，眼科分诊台。
米娅怀里抱着的薯片是她最喜欢的味道。据统计，当今世界总共有两千三百二十一种不同口味的薯片，米娅吃过其中二百多种，喜欢与不喜欢的口味各占一半。今天这包已经打开半小时了，她却没顾得上吃，因为她在和隔壁科室的小煦医生谈论今夏某个爆红男明星的八卦。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米娅下意识地往走廊的方向瞥了一眼。
“溪医生！”她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热情洋溢，听不出半点忧愁，：“你查完房啦？”
“嗯。”来人没有多言，只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米娅小跑着绕过分诊台，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满是笑意。她捧着薯片递到溪云面前，倾情推荐，：“尝尝？这个月新出的口味！荣登我最喜欢的薯片口味榜首！”
溪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摇了摇头，：“不了，你吃吧。”
米娅撅起嘴巴，仰头瞄着溪云问道，：“主任说你请了年假，大家是不是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了？”
“七天而已，不算长。”
“怎么不长！”米娅语气夸张地反驳道，：“足足一周哎！”她眼珠子一转，：“既然这么久见不到，今晚的聚餐你要不要来？”
这丫头的鬼主意原来打在这里。溪云嘴角弯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抬手抚了抚米娅的头，道：“我今晚还有重要的事，你们玩得开心。”
米娅望着她女神远去的背影，不高兴地嘟囔道，：“怎么每次都是这样……”
溪云快步走向更衣室，迅速将身上的刷手服换回常服。柜子里的双肩背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提上就能走。她瞥了眼腕机，眉心皱出一道细纹，时间要来不及了。
飞驰的银色轿车并入悬轨，驶往天空城方向。约半小时后，它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开进隐秘其中的一座庄园。
宅邸前停着一架通体乌黑的飞行器，溪云直接把车停到了它旁边。她提着双肩包刚一下车，吱呀一声，别墅的大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溪云脚步一顿，转头望向朝她走来的男人。
一米九几的个子却长了张倾国倾城的脸，可谓世所罕见。虽然这张脸溪云看了二十多年早就看腻了，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弟弟的美貌攻击力堪比核武。
“姐。”那人神情严肃，又貌似有些担心，简单打了声招呼后，忍不住嘱咐道，：“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立即撤离，不要恋战。”
“嗯。”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溪云更惜字如金的人了。她打开舱门，飞身跃入舱内，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飞行器不过几秒便消失在天际。
日过黄昏，暮光渐暗，晚霞洋洋洒洒铺满天幕，不知何时从蓬勃的火红变成了阴翳的暗紫。黑夜即将降临，当最后一抹光明被吞没，华国边境耸入云霄的高墙下黄沙飞扬，溪云的飞行器平稳落地。
接应的人早早便到了，他在冷风中等了半个多小时，似乎生怕错过约定的时间，所以宁可提前到这儿挨冻。
溪云走上前，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朝远处的目的地走去。她对这里十分熟悉，根本不用人引路，脚下大步流星走得飞快。
身后的男人与她差不多高，步子却没她大，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快到闸门时，溪云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他道：“下次再执行任务准时到达即可，不用提前过来。你出来太久，会引起注意甚至怀疑。”
钱宁顿时因为懊恼和羞愧涨红了脸，他用力点点头，士气十足地低声喊道，：“是！”
溪云无语地闭了闭眼，忍不住腹诽了几句负责训练新人的某人。
华国与自由区的边境墙共有十道的闸门，每个比邻省境内各有一道。每道闸门高数十米，宽数十米，厚数十米，由超密度合金制成，坚不可摧。闸门由出入境管理局负责监管，任何进出边境的人员都需通过身份验证，登记出境与入境时间，佩戴全球卫星定位设备。
联合十国的公民在走完正规流程后可以自由进出自由区，然而自由区内的自由民却被禁止进入联合十国。这种不公平的规则已经运行百年，却无人提出异议。
讽刺的是，几乎没有联合十国的普通公民想进入自由区，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或只是略有耳闻。与之相反，每年有成千上万的自由民想以偷渡的方式进入联合十国，遗憾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边境防御系统打成了筛子。
钱宁将手掌贴到验证面板上，瞳孔对准扫描仪。
“身份验证通过。请输入过境人数或物体种类数量。”
“输入两人，系统检测到两人。请步行至闸门前方聚光灯指示点，等待闸门开启。”
一条两人宽的通道出现在二人面前，溪云和钱宁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延绵十国的边境墙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他们脚下的土地不再属于文明高度发达的华国，他们面前，是神秘，辽阔，荒蛮，危险的自由区。
有人在这时进入自由区一定会引起出入境管理局的注意。意料之内，巡逻队的人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你小子接个人怎么接了这么久？”领头一个男人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语气熟稔调侃钱宁道，：“老子还以为你诓我们没脸回来了。”言罢，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钱宁身边的溪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就是你女朋友？身材不错。”
钱宁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挡在溪云面前，语气僵硬地搪塞道，：“她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我们就先回宿舍休息了。”
“还挺护食儿。”男人嗤笑一声，转身走向其他队友，高声道，：“你要防得可不是我们，而是杀人不犯法的自由民。最好让你女人待在宿舍别出门，否则小心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走吧。”溪云低声催促满脸愤懑的钱宁，：“时间紧迫，去你宿舍。”
出入境管理局和自由区区警警员的宿舍楼虽建在自由区内，却紧挨着边境墙。每个警员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标准住宅，使用面积约一百平米，不大但绝对够用。二人乘电梯来到十二楼，在漫长的走廊里七拐八拐，终于到了钱宁的宿舍门口。
“卫生间在哪儿？”溪云刚一进屋便开口问道。
钱宁带她走到卫生间门口。门开着，里面干净整洁，看得出钱宁不是个邋遢人。溪云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原地，抬手捏住自己脖子上的某处皮肤，轻轻向下一扯。一块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贴片被撕了下来，与此同时，溪云的相貌完全变了样。
钱宁不是第一次见到溪云的真实容貌，但他依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个你收好。”溪云边说边将贴片递给钱宁，：“知道怎么用吧？”
钱宁点点头，：“知道。”
“过两三天戴着我这张脸出去晃一圈就行。女装你准备了吧？”
钱宁脸色微红，闷闷地嗯了一声。
溪云不再多说，她走进卫生间反手关上门，打开双肩包，取出一件软趴趴像是“蛇皮”的连体衣，和一个形状古怪的头盔，动作迅速地穿戴完毕。
五分钟后，全副武装的溪云走了出来。穿了“蛇皮”会让人看起来像浑身长满黑色鳞片的怪物，再加上眼位处幽光闪闪的头盔，凡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打扮的人都会觉得对方危险系数极高，绝不是什么善茬。
事实也的确如此。
溪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客厅窗边。窗户刚一打开，冷风就呼呼地灌进室内。她扭头对钱宁道，：“按计划六天后我会回来。如果我回不来，会有其他人代替我跟你对接。记住，到时一定不要在人前表露情绪。”
“你一定会回来的！”钱宁的语气格外坚定。
“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活着回来。”
她自窗口一跃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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