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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加纳慵懒地命令那个姿态恭谨如仆从的男人,给江暮归放映了前七次重生的血腥图卷。每一世,他都如待宰羔羊般死在卓昔然的手下,死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但现在的江暮归,已经不在乎了。只要能撕开这永恒循环的灰色帷幕,哪怕瞥见一丝迥异的风景,江暮归竟也看得津津有味。那陌生的死亡场景,对江暮归来说,仅仅是流水线一般沉闷日常的调剂。

回溯的起点,浸满血色的第一次人生,是卓昔然引爆燃气,爆裂的烈焰瞬间吞噬了两人,将他们一同焚为焦黑的残骸。

紧随其后,第二次是卓昔然含羞带怯递出情书以后,猝然发难,一刀冷酷地捅穿了他,冰冷的锋刃在温热的脏腑间残忍搅动。

画面陡转,第三次是卓昔然把他从直插云霄的高楼上推下,风声在耳畔凄厉尖啸如亡魂哀歌,坚硬的大地如一张狞笑的巨口急速迫近。

第四次是……

死亡的回响在寂静中无限蔓延。

加纳身后的男人,有着人间笔墨难绘万一的美貌,却丝毫不去争抢风头,仅如精致而空洞的提线木偶,听从加纳的命令而行动。

两人的主次之别极其森严。看似年长的男人,似乎很是安心当一个貌美绝伦的背景板,江暮归判定其绝非可交流对象。于是将锐利的视线投向打扮得如同巨型婚庆蛋糕的加纳。身上缀满糖霜绢花的小女孩,怎么看都很不靠谱。

“为什么我每次都会被他如此轻易地杀死?”

江暮归即使目睹了加纳投射的,有着和他同样长相之人无数次惨死的画卷。他依然无法理解,为何卓昔然能杀他杀得如此趁手容易。

他骨子里浸透着自负,绝非是没有防人之心的温室花朵。从小家族就教育他提防绑架,学习了足以自保的防身之术。无论是挺拔优越的体形还是碾压对手的力量,他都毫无悬念地远超过卓昔然。

为什么死的人注定是他?江暮归感到不解,以及不满。

加纳用颜色如毒蝶翅膀的指尖,轻点自己的唇角,说得理所当然,如同宣读不容置疑的宇宙法则,“因为他是被神所选中的人。”

他在空中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漂浮着,准备落地时,身后的男人谦卑地俯身,伸出双手,似是以自己的温热血肉之躯,作为加纳迈向地面的神圣阶梯。而加纳却嫌恶地蹙起眉头,精致小巧的高跟鞋,一脚残忍地踹在了那张足以令日月星辰黯然失色的脸上。

江暮归灵魂深处依然顽固地拒绝相信,眼前这么一个字面意义上轻浮的小女孩,会是常识中端坐于黄金佛龛,俯瞰众生的神明。

应该说,江暮归有对自身的绝对自信,不相信他自己以外的任何存在。

最初的诡异离奇的冲击感,如潮汐般缓缓退去。江暮归的理智重新夺回高地,开始盘算。

他承认这两人的确散发着非人的异常气息,但也可能只是沉迷于疯狂幻想,身着奇装异服的精神病态者。亦或是编织了某种障眼法催眠术的精巧骗局,指望他惊慌失措地奉上巨额赎金。

让他承认有神明这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存在,他的命如同蝼蚁般不由自己,那就是对他过往二十多年赖以生存的人生信条的彻底否定。

无论如何,他认知里这不合常理的时间重复,必定是与这两人脱不了干系。江暮归压抑着翻腾的怒火与不耐,干脆问道:“我要怎么才能恢复正常。”

加纳似乎早已洞穿江暮归内心的想法,也不恼怒他的僭越,“这看你心中的正常定义是什么,知道得够少,糊涂得够多,天天都是正常的。常人的人生,汲汲营营,两点一线,不也是正常的。与你现在的人生,有什么区别?”他拿起甲油开始涂抹,又开始在指甲上覆上更多的色彩。

江暮归厌倦了这无谓的文字游戏,“我的时间怎么样能开始流动?”他逐渐有些急切了。

加纳宽大的姬袖如蝶翼般一摆,江暮归身处的环境瞬间扭曲重组,变成了一个狭小逼仄的房屋,弥漫着尘埃与腐朽气息。

床上躺着一个人,没有呼吸,也没有动作,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旧物,死寂地躺在床铺上。连尸体都算不上,没有腐烂的伤口,就只是停在那里。

江暮归瞳孔骤然收缩,这正是在加纳放映的血腥图像里,反复将他送入地狱的卓昔然。

尽管他亲眼见证过那些被称为记忆的影像,此刻凝视着床上这具苍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少年躯体,那预想中的滔天恨意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接近怜悯的空洞。

那些播放的东西,谁知道有多少精心剪辑与后期渲染,江暮归深知影视特效已能以假乱真。旁人给他看的所谓真相,有几分可信呢?

江暮归从不相信别人。信任是致命的弱点。

虚空之中,再次浮现一把造型扭曲,刃口闪烁着不祥寒光的匕首。加纳微微颔首示意身旁的男人递给江暮归。匕首静卧于一具空空荡荡的银色盘子之上。

“解决你身上异常的方法很简单,”加纳的声音如同诱惑亚当和夏娃的毒蛇,“杀了他,你的轮回就会结束。”

江暮归毫不犹豫地将匕首狠狠掷落在地,金属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悲鸣,他有些厌恶,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我怎么可能去杀人?”

为一段真假难辨的记忆片段,去杀一个躺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他没这么好操纵。

即使卓昔然偶尔对他流露出过激的情绪,那也远不至死。就算抛开道德枷锁与良知拷问,若有隐藏的摄像头拍下他行凶的铁证,那便是不折不扣的罪行。他没这么愚蠢冲动,几句蛊惑之言,就给人留下足以毁灭一生的把柄。

加纳仿佛早已预料,点了点头,接受江暮归的拒绝,故作体贴地给了江暮归第二条选择的路。他是个自诩大方慷慨的神明,对每个被选中的幸运儿,都给予充足的自由意志加以选择,直到他们亲手迎来自己的终局。

他们终会明白,想要获得,就要付出。愿望,原来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好吧。”加纳带着一丝伪装的遗憾,“有另一个选择,那你替他献出自己的灵魂,成为轮回的燃料,直到他的愿望满足。”“灵魂”二字被刻意加重,但有几个凡人,能意识到灵魂的价值呢?

听上去是伟大奉献的行为,江暮归自认犯不着为一个追求者做到这一步。但这时的江暮归,内心被这个自称神明的洋装怪物所动摇。他也全然无法理解“愿望”“灵魂”到底是多么庞大的概念,更掂量不清这句话里蕴藏的千钧重量,最终足以碾碎他的命运。

或许,这荒诞离奇的一切,终究只是一个不知所云的噩梦呢?

江暮归看着眼前两个举止奇怪,眼神却带着某种奇异笃定的人,以及他们口中那个关于“燃烧灵魂”就能唤醒床上昏迷之人的荒诞提议,略微思考一番。

“我同意。”他随口答应道,声音里听不出半分诚意。一个无需付出任何可见代价的承诺,就能解决眼前的麻烦,或许还能顺手救条人命?病急乱投医罢了。他本就不抱期待,若能成真,权当是意外之喜。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床上,卓昔然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开始不安地转动,仿佛在漆黑的梦境中挣扎。搭在薄被外的手指,也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

这反应如此迅速,如此立竿见影。江暮归心中警铃大作,疑窦丛生。几乎在刹那间,他就断定,这必定是卓昔然伙同眼前这两人,精心编排的一出红脸白脸的双簧戏。真是拙劣的演技,试图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来愚弄他?

一股被戏耍的怒火腾地窜上心头,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愠怒地抿紧嘴唇,刚想厉声呵斥,逼问卓昔然这无聊恶作剧的始末。可目光触及对方,那张躺在枕上苍白如雪的脸庞,那具刚从昏迷中苏醒,连支撑自己坐起都显得摇摇欲坠的脆弱身躯……满腔的怒火,竟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留下深深的疲惫。

罢了。

卓昔然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眸子,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江暮归的身影。刹那间,深不见底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瞳孔,仿佛最隐秘的恐惧被当众揭开。

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与惊惧,嘴唇翕动,发出细弱蚊蚋,带着颤抖的呼唤:“学长……”

那时候,江暮归尚未进入学校担任教职。他们之间,仅仅是相隔数届,关系单薄到可怜的学长与学弟。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江暮归作为被校方邀请的特殊嘉宾,在卓昔然的学校做过一次短暂而公式化的演讲。萍水相逢,仅此而已。

再抬眼时,那两名神秘人已如鬼魅般消失无踪。窗外,那笼罩天地的诡异猩红色,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恢复了澄澈的湛蓝。外面街道上,人群的嘈杂声浪如同退潮后又重新涨起的潮水,喧嚣着涌了进来,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江暮归环顾这间陌生的屋子,意识到自己一个“学长”突兀地出现在“学弟”的家中,实在不妥。他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疏离淡漠,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横竖不过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何必那么认真。他的人生蓝图早已勾勒清晰,任何意外、任何人,都休想阻挡他既定迈向巅峰的脚步。

谁曾想,这场他以为的荒诞梦,一做,竟沉沦了五十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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