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神殿，凯因吞了口唾沫。
他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可听同伴们描述，这个世界的他患有某种突发性的嗜睡症。
主教的卷宗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是在昏睡时杀害了同伴。倘若如此，即使他穿越回来也未必能控制入睡后的自己。
因此，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压根不进入神殿！
他转身看向达米雅，压低声音飞快道：“我们得离开这里。”
达米雅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离开？你在说什么胡话，把脑子睡坏了？”
“我没有开玩笑。”凯因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来自未来。假如你们进了这座神殿，你们会……身首异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去。”
达米雅脸上的笑意消退了。她干嘲一声，理理耳畔垂落的红发，背过身去，咕哝着向前走：
“真不敢相信一个Ⅰ级勇者会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蛮好笑的。”
凯因有些急躁，他上前一步捉住达米雅的胳膊：“喂！我说的是真的，如果进去你们都会……唔！”
他话还没说完，达米雅便猛然回头，抬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把未说完的话直接堵回腹中。
“看来有些事情我说的不是很清楚啊，失忆男孩。”
达米雅靠近他因窒息而涨红的脸颊，眼神冰冷可怖。
“先不管你究竟是在胡扯还是真的能够预知未来，你难道以为，教会和协会是什么慈善组织吗？
“自我们接下教会分配的任务起，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勇者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带着战利品凯旋，要么死在魔兽手中。当逃兵？不好意思，没有这个选择。”
她松开掐着凯因的手，拉着后者的胳膊令他不至于跌坐到地上。
新鲜空气再次涌入肺部，凯因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充血的双眼无力地看着面前无比陌生的少女。
“你应当庆幸这番话是被我听见，而不是古特克那个暴力狂或者阴险小人亚伯拉”她喃喃道，“举报逃兵可是能得到协会优渥的奖励的。”
凯因缓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喉咙依旧生疼：“逃……逃兵，会怎样？”
达米雅笑了：“你不是来自未来吗？”
教皇那宛如画上去的慈悲面容和悬在半空中的绞索在凯因眼前闪过，他哽了一下，不再发问。
达米雅也不再多言。她推了凯因一把，又恢复了最开始的做派：
“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找无迹商人买装备！这小东西来无影去无踪，过了这村就真没这店了。你这吊车尾不买装备自保，是指望我们保护你吗？真是个呆瓜！”
凯因脚下一个趔趄，勉强站稳身子。他看着神色僵硬却强作镇定的达米雅，明白打道回府已成奢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希望自己别那么容易睡着吧。
他走到无迹商人身边，原本围在那里的古特克和亚伯拉见他靠近忙不迭地避开，古特克还趁机撞了他一下。
他们的队长，阿莱希亚倒是没有避开，甚至还冲凯因展开温柔如水的笑颜，金发再日光中熠熠生辉。
“请别介意，他们就是这个性格。”她柔声道，声音如春日初融的山泉般悦耳。
凯因向她回以微笑，转而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小矮人。
矮人带着一只大大的三角帽，双眼被宽大的帽檐遮蔽得严严实实，但凯因依旧能察觉到那双小眼睛里迸出的精光。
“你好，不知是否有抗拒睡……”
凯因正欲询问是否有能保持清醒的药剂，阿莱希亚却轻轻扯住他的衣摆：
“你无需问他什么，无迹商人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他能听见你灵魂深处渴求的东西。你要做的只是决定，决定是否要同他交易。”
凯因话音止住，将目光投向面前的矮人。
无迹商人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良久，他猛然抬起头，帽檐下一双狭小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凯因：
“我看见了，看见了......你的灵魂，很奇怪。”
他嘀咕着，背过身去打开了那足有三个他那么高的黑匣子。
“你是一个......云游至此的访客，可你的灵魂如同画卷般缤纷，又到处都是涂抹与修正的痕迹。因此......你需要的东西是，这个。”
他从匣子里摸出一本印着古怪魔法阵的小册子递给凯因，咯咯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
凯因有些头皮发麻。他没有伸手去接那小册子，而是试探着询问：“请问，我需要付给你多少钱？”
无迹商人愣了一下，转而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钱？无迹商人不需要这些东西！”
他不由分说将小册子塞进凯因手中，一片漆黑的眼瞳倒映出青年无措的表情：
“这是矮人族，献给时间与真相的至宝！伟大的柯罗诺斯，当你登临至高之位，不要忘记矮人族曾给你的恩惠......这份报酬，他日再取。”
言毕，他高声尖笑起来，身体却化成了一阵风，迅速钻进林间，徒留那怪叫仍在空气中。
“该死的矮人，每次都笑得那么难听！”
古特克骂了句脏话，转而将目光投向捧着小册子的凯因：
“怎么回事，这家伙没要你钱？该死的，那混账掏空了我半个钱袋子！”
“是你偏要用熔金石给剑附魔，怪不了小矮人。”亚伯拉推推眼镜，“而且你看他拿的这是什么，一个魔法阵绘制教程。估计无迹商人都被他寒酸的灵魂震慑了。”
达米雅走到凯因身边，一把抢过那本册子，对着太阳打量。
“这是什么阵法，看不懂，不过既然是给他的，八成是什么通过睡觉来装死的法阵吧。”
几人都被她逗笑，笑声穿透了静谧的树林，全然不顾当事人凯因是否会尴尬。
但凯因也确实不尴尬，毕竟想在这个魔法世界生存，依靠同伴还是很重要的。
最关键的是......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背包，那本羊皮纸手记正静静的躺在包内的夹层中。
如果诗中预言准确，那眼前这些“同伴”。
马上就要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神殿中了。
“好了，亲爱的朋友们。”
阿莱希亚合拢双掌，眉眼弯弯。
“无迹商人已经离开，此刻即是启程之时。愿神主光辉照耀我们的前路——出发吧。”
几人不约而同欢呼起来，似乎是在庆祝那未显身迹的胜利。
可在凯因耳中，这更像濒死者咽气前的狂欢。
无论如何，他也笑不出来。
……
古特克的铁剑轻松斩断拦路枝干，达米雅的火焰将盘踞的荆棘付之一炬。
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抵达了神殿，除了走在最后的凯因摔了两跤，一切再正常不过。
神殿藏身于密林中央的一片空地上，周遭没有高耸入云的树木，甚至连杂草都稀疏得可怜，光秃秃的地面上堪堪附着着一层黄土，穿林风从叶间拂来，掀起一片尘土飞扬。
“这并不奇怪。”看到凯因略带疑惑的神情，阿莱希亚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羊皮纸。
“根据任务介绍，阿法尔古神殿内有哥布林聚居，数目不算少。它们虽然丑陋矮小，但社会性很强，智商不高却也有自理能力，会将神殿周边打扫干净也不奇怪。我们继续向前。”
凯因匆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神殿正门由青铜铸造，其上雕刻着巨蛇衔尾的浮雕，已是锈迹斑驳，氧化产生的铜绿形成苔藓状斑块遍布门扉，触感黏腻。
凯因仰头，看见门楣处雕刻的十二驾太阳神马车唯有三匹马还算完整，凹陷处早已沦为青苔丛生的洼地。俨然一副破败景象。
阿莱希亚将掌心抵在门上，口中低声吟咏：
“以裂隙为锁，藤蔓为钥，吾奉雅努斯之名，令此门洞开。”
话音刚落，尘封已久的青铜门扉便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尖锐声音，生锈的轴承再度运作，大门缓缓敞开。
同伴们彼此对视一眼，继续举步。当走在最后的凯因踏入神殿后，青铜门轰然关闭。
殿内无窗，唯有一片粘稠浓郁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凯因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只觉得脚下一片濡湿黏腻，古怪的潮气与咸腥充斥着鼻腔。
他再度往前迈步，却撞到身前达米雅的身体，只能悻悻停住脚步，等待着她继续向前。
“没有可燃性粉尘。”他听见阿莱希亚的声音，似乎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达米雅，点火。”
“是。”
达米雅迅速回应，可她的声音似乎离凯因也有一定的距离。
至少，不在他身前。
那刚才他碰到的那个人是……
凯因愣了一下，旋即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然而，这一退，却让他的身体又顶上了一个冰冷黏腻的东西。似乎是，什么活物。
“达米……”
凯因下意识想要呼喊达米雅，然而还没吐出几个音节，一只光滑湿润的手爪便从他脑后探出，一把捏住他的嘴唇，当他发不出一个字来。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手搭上他的大腿、腰部、胸口，脚下的黏腻更是直接把他整个人牢牢固定在了原地。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他的衣服。
当一滴腥臭的液体落到凯因脸上时，他彻底绷不住了。
打从心底的厌恶令他毛骨悚然，他一口咬住捂着他嘴的手，趁对方吃痛之际扯着嗓子大喊：
“什么东西，滚开！”
“以火神赫菲斯托斯之名，巴巴尔列塔，万焰鼎盛！”
达米雅的声音在他左前方响起，一抹明火霎时撕裂了神殿中郁结的黑暗。下一秒，干涸在青铜烛台里的灯油霎时恢复流动，万千灯台中的烛火燃起，彻底驱走黑暗，殿内恍如白昼。
在双眼适应光明的瞬间，映入凯因眼帘的，是一只从房梁上倒垂下来的哥布林。
而那丑陋的绿色生物，正伸着手臂长的舌头舔舐眼前的猎物。
凯因下意识避开视线却赫然发现，自己的胸口以下……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哥布林，每一只都瞪着野兽般的竖瞳，贪婪地打量他。
“凯因！”
达米雅的呼唤堪堪挽回了凯因濒临崩溃的思绪，他这才发现那四个同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神殿中央，而自己还在门口徘徊。
古特克爆了句脏话，骂骂咧咧：“X的，吊车尾，你小子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啊！哥布林会在门口撒下排泄物，踩到的人就会被带偏方向，你个二X是来这里送人头的吗？？”
异世界生存经验为零的凯因：……说对了，还真是。
亚伯拉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达米雅揉着眉心无比疲惫地叹息：
“别笑了，救人吧。亚伯拉，用你的言灵。”
“其实我觉得就让他这么死在这里也不错。”
亚伯拉笑得不怀好意，但被达米雅剜了一眼后还是从怀中抽出一支法杖，遥遥一点。
“谨以朱蒂缇亚之名，西泽里路法尔，草木皆静。”
无数藤蔓随着他的咒语破地而出，将凯因身边的哥布林紧紧束缚。
达米雅趁机从指尖引来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焰，直接将被定住的哥布林焚烧殆尽。
火焰并没有烧到凯因。身上的哥布林悉数化成灰烬坠落后，没了支撑的他摇晃了一下，瘫倒在地上。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双腿不知何时已经血肉模糊，碎肉与断裂的筋骨混在一起，一倒下，下半身就碎裂成渣。
凯因目瞪口呆，达米雅转过脸去表示不忍直视。
见此情景，阿莱希亚走到呆滞的凯因身边，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哥布林的唾液里有麻醉成分，许多勇者都因此轻敌，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不过无需担心，我会治好你的。”
“行了，阿莱，你就在那里先帮这臭小子治着。”
古特克抽出背在身后的铁剑，看着藏匿在神殿阴影处的无数攒动的脑袋，唇角高高扬起。
“大人的工作，可还没结束。吊车尾，好好看好好学。
“到底什么才是，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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