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言灵术的咒语？你问这个做什么？”
达米雅抿起嘴唇。眼前这黑发青年的眼神实在太具攻击力，分明刚才他还是那副任人摆布的样子，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她感到不安。
凯因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紧张，迅速收回目光，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标准化的笑：
“别担心，我只是为了自保。你也看到了，他之前用言灵术操控我破解机关，倘若前方还有危险，我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故技重施。我可不想白白送命。”
“他不会的。”
达米雅下意识想为同伴辩驳，但话说出口后又有些迟疑。
“亚伯拉他平时是小心眼了些，但也不至于谋害同伴……”
她的声音愈发微弱，瞥向亚伯拉的目光染上疑虑的色，显然石板上点预言和未知也干扰了她对同伴的信任。
“……好吧，你赢了。”终于，她叹了口气，“理智之神教导我们不要试图考验人性，我也做不到完全相信他。”
“不过很遗憾，言灵术没有反制的咒语，唯一的应对方法是保持清醒。我这里有一句能让你暂时清醒的咒语——
“泽里哈尔，亚尔多。意思是‘灵魂永不迷茫’。”
“泽里哈尔，亚尔多……”
凯因将这简短的咒语含在口中复述一遍，向达米雅展露出尽可能温和的笑容。
“谢谢你，达米雅。”
“小意思。”
少女摆摆手，故作不在意地转过身，可微微颤抖的背影还是暴露她内心的焦虑与不安。
“起初我还奢望能找到宝藏，可现在……”她声音细若蚊吟，“我只希望大家能够一起离开。”
望着少女的身影，凯因无可避免地想起轮回前亚伯拉那充满恶意的眼神，突然感觉无比可笑。
他何尝不想和同伴一起离开。
可惜，在某些人眼里，他不过是可以被随意献祭的器物。
那他也没必要再手下留情，至少现在没有。
凯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劫后余生的侥幸与心中愤恨一同赶出脑海，冷静思考眼下的情况。
短暂抵御言灵术并没有意义，他必须从根本上破局，最好能让亚伯拉自讨苦吃。
根据先前的死亡经历，有两件事情基本可以明确：
第一，石板上的内容是无数次轮回至此的自己所写，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这些记忆；
第二，神殿里的某种存在，不希望他死，可又必须对触犯禁忌的他行以死刑。
那么，问题就简单多了。
凯因张开双眼，海蓝色的眼瞳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阿莱希亚。”
他突然开口，语气如常却字句清晰。
“我有一个请求。”
金发女子收回即将推开黑门的手，款款回身，唇角挂在一成不变的笑：
“请说吧，我的朋友。”
凯因举步走到破损的石板前，拾起一块碎片掂在手中：“我们应当宣誓。”
“你们方才也看到了。”他在众人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慢条斯理地解释，“石板上的预言说将有一人觐见神祇，这可能不假，但在此之前，预言令我们宣誓。”
“这我们当然知道！”达米雅打断他，“关键在于，誓言内容彼此相悖。”
凯因摇首：“并非如此。预言的句式都是‘汝将如何，于神面前毫无保留，勿如何’。前句为预言，后者为警告
“你口中的矛盾之处正是‘预言’的部分，不必在意。如果要发誓，只需围绕‘警告’作出绝不违背的誓言即可。”
“真的是这样吗……”
达米雅还有些怀疑，正欲进一步追问，却见阿莱希亚扬起手。
“精彩的分析，凯因。”她鼓掌，毫不吝啬赞美，“若起誓是觐见神明的前提，那我们险些酿下大错。”
“来吧朋友们，让我们一同起誓。凯因，由你做领誓者。”
“好。”
见阿莱希亚开口，其他人无论是心怀不满还是疑虑都不敢再出言辩驳，更何况起誓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几人都站在凯因身后，随着他的声音，一字一句：
“以那被封印于此的神祇之名，我等远道而来的旅人在此宣誓：于全知之神前永葆诚实，不言谎话；于全知之神前全心顺服，不作反抗；于全知之神前始终无私，不计得失；于全知之神前保持清醒，不至迷恋。
“誓言完毕。”
凯因放下抵在心口的掌心，不知为何，他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呼吸也有些不畅，似乎宣誓是件令人疲惫的事。
他身后的其他同伴也状态各异，原本就没有从窒息里回过神的古特克脸色更加糟糕，达米雅用手捂住胸口，阿莱希亚微微蹙眉。
而亚伯拉，他似乎十分焦虑，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窥视自己，一边扶着膝盖调节气息，一边不安地四处张望。
祈祷吧，亚伯拉。凯因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祈祷你不要因你的诡计而白白丧命。
*
接下来的事情，与之前一样。
他们推开黑门，进入神殿，看见了神殿前那块刻着问题的石碑与朱蒂缇亚的神像。
凯因恢复了先前沉寂的模样，丝毫没有争夺话语权的意思，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
一切一如轮回之前。
“无需思考了，阿莱希亚。”
亚伯拉的声音再度响起，与记忆里的景象完全重合，只是这次，他的声音在凯因耳中恍若惊雷。
“这是我信奉的神明，伟大的朱蒂缇亚，就在刚刚祂聆听了我的祈祷，已给予我指引。”
青年还在得意洋洋，大言不惭地说出神明所谓的“指引”。
下一秒，那饱含恶意的目光就投向了凯因。
只是这次，凯因早有准备。
“以朱蒂缇亚之名，我命令你走向左边的廊道。”
“泽里哈尔，亚尔多。”
在亚伯拉的命令传入耳中的那刻，凯因便飞快地将那简短的咒语低声吟出。
两道话音落定，凯因顿觉脑袋一阵阵钝痛，仿佛有两股蛮横的力量正撕扯着他的意识、摧毁他的神经，一方努力令他沉沦，而另一方在逼迫他保持清醒。
凯因想要干呕，可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脆弱，只能用拳头抵着胃，牙齿几乎要把下嘴唇咬烂。
但他的身体依然无法完全抵御言灵术的支配，眼前的景色逐渐模糊、重影，步伐也逐渐偏向左侧廊道。
不行，不可以。
无论如何，也要保持清醒。
凯因竭力抢回身体的支配权，将右手伸进外套口袋。为了保持清醒，他将随身的小匕首装在兜里，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利刃割开手指与掌心的刺痛让凯因的神智猝然回笼，手掌处传来冰冷、躯体感到麻木，身体的每一处神经都叫嚣着疼痛。
意识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只紧握刀刃的手上，言灵术在此刻彻底失去了作用。
攥着满手黏腻濡湿，凯因在距离神像祭台不过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你……输了，亚伯拉。”
他声音打着颤，脸色变成可怖的青白，嘴唇上挂着丝丝殷红，牙印深入唇肉，可表情却无比释然。
他向目瞪口呆的同伴们挥了挥被鲜血包裹的右手，伤口处显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失血让他头脑愈发昏沉，凯因知道，他必须速战速决。
“人之生命的确是法律守护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但对于审判女神而言，这存在毫无价值。”
他说着背过身，将身体靠在石碑上，抬起沾满血液的手指，在那问题后写下几个字。
“女神因生命的逝去而探究真相，因真相而做出裁判。但在这裁决的过程中，孰生孰亡并不重要。
“审判，最重要的是公平，程序的公平。如果无法保证公平，那么真相将永远无法被揭露。”
“亚伯拉。”他笑着站起身，望向面如土色的青年，“还记得在法庭上最先做的事是什么吗？”
“你要宣誓，宣誓忠于法律，宣誓对朱蒂缇亚信仰永远虔诚，宣誓……永不言谎话。
“想起来了吗，亚伯拉？”
凯因侧身站到石碑一侧，将半个身子倚在石碑上，露出那冰冷的问题，以及用未干的血液书写的答案：
何物与真实等重？
誓言。
神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祂们漠视生命、自诩公正，虔诚的信仰与永不违背的誓言才是他们考验信徒的标准。
“亚伯拉。”
凯因再度开口，那声音宛如催人性命的毒蛇，盘蜒着爬向已经被冷汗浸透的亚伯拉。
“你应当记得你的誓言。那我问你：你的女神，真的给予你指引了吗？”
亚伯拉踉跄着后退，豆大的汗水顺着面庞流下。
是的，他说慌了。他错误地捏造了女神所谓的指引，在他的神明面前试图用谎话蛊惑同伴，让他们默许自己的献祭行为。
可，可这也是为了安定军心！而且他认为自己的答案没有错误，神明，就是要以人命供奉，那让这个最没有价值的吊车尾去死，没有任何损失！
“我，我就是听到了神谕！你就得去左边的廊道！”
事到如今，亚伯拉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说慌，他所能做的，只是在他的神明面前不断加深这谎话。
“你怎么敢在石碑上乱涂乱画，这根本就不是答案！”他已经口不择言，话也颠三倒四，“你要害死我们吗？你冒犯了神明，你……你应该赎罪，快滚去左边的廊道啊！”
他渴望从对方脸上看出些愧疚的痕迹，可凯因并未如他所愿。那双海蓝色的眸静静凝视着他，语气宛如神父在死者灵前的祷告：
“你明知那是条不归路，却还是令无辜之人赴死。”
他叹息，石板上的痕迹历历在目。
他努力过，挣扎过，尝试了无数次带朋友们离开，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最终，不知道是哪个节点的凯因，绝望地摔断了石板。
永远不要相信人性。
“亚伯拉，一路走好。”
一滴泪落在凯因扬起的嘴角，苦涩的咸湿渗入口腔。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一开始……真的想救你们所有人。”
“你这个疯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亚伯拉彻底抛弃了所有的风度，连言灵术都忘记，遵循最原始地本能大喊着扑向凯因，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
“亚伯拉！”达米雅惊呼，召出火焰试图阻止，可根本来不及。
凯因不闪不躲。
一阵拳风掠过面庞，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在亚伯拉的拳头离他不过方寸之时，生生停住了。
亚伯拉的胳膊被一只散发着莹白光芒的手按住，半透明的手臂以不可反抗的力道将癫狂的青年轻松压制。
而那源头，是女神像左侧的廊道。
亚伯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似乎想要尖叫。可不待他发出任何声音，嘴巴与喉咙便被另外两只手堵住。
数十只，不，足足有上百只手臂从廊道里伸出，将亚伯拉身体的每一处紧紧攥住，而那可怜的言灵术师只能如鸡崽般颤抖，无力挣脱束缚。
“救……我……”
阿莱希亚等人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达米雅咬破手指，凌空绘出一个火法阵，将阵法印在束缚亚伯拉的手臂之上，霎时，莹白手臂被熊熊烈火包裹。
阿莱希亚轻点足尖跃至半空，扬手召出一柄一人余高的法杖。法杖顶端镶嵌的宝珠散发出如同太阳般的万丈光芒，将整个大殿用圣光笼罩。
古特克也挥动长剑冲去斩断那些手臂。在他们的配合下，不少手臂退回暗处，可紧接着，又会有更多手臂源源不断地涌出、缠绕，而且只针对亚伯拉一人。
亚伯拉的挣扎已经停止了，只能隐约听见他的呼救声。
凯因注视着一切，还是无法忍受，痛苦地转过头。
望向仍在流血的伤口，他突然感到强烈的负罪感。无论亚伯拉是否罪有应得，自己……都对他抱有同样的恶意。
凯因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神像。女神依旧蒙着双眼，表情淡然。
然而，就在凯因准备收回目光的那一刻，一抹猩红出现在女神的面庞上。
女神在流泪，泪水如血。
还未等凯因反应过来，她那大理石雕的手臂竟颤动起来，持剑的手原本朝向前方，此刻却逐渐举起，直到高过头顶，剑锋笔直向下。
凯因瞬间意识到什么，不顾一切地冲还在试图拯救亚伯拉的达米雅等人大喊：
“快走！”
“你在说什么鬼话！亚伯拉，亚伯拉他要不行了！”
达米雅闭着眼睛高喊，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渗出，其余二人虽然没有回答，却全无停止之意。
这场毫无意义的援救，从一柄足有半栋楼房只宽的剑锋破开绘满星辰轨迹的穹顶时，戛然而止。
阿莱希亚率先收回法杖，一把推开正在砍断手臂的古特克，又将达米雅拉到离亚伯拉数尺外的地方。
此时，他们也注意到了那改变形态的女神像。
随着神像手臂逐渐下移，那剑锋也冲着被手牢牢控制的亚伯拉刺下。
终于，在一个瞬间，女神像手里的利刃猛然刺下，破开大理石祭台，深入地面三分，碎石沙土四溅。
于此同时，那偌大的剑锋也精准无误地刺进了众多手臂之中。
霎时，血花四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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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背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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