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日光攀至窗棱,从纱帘未完全闭合的角落处悄然渗入,融融洒落进昏暗的房间内。
刺耳的手机铃声贴着耳边响起,凯因皱着眉头睁开眼,随手关掉闹钟,翻个身将半张脸裹进被子里,再度陷入黑甜乡。
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房间门被人敲响,女人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凯因,起床啦,再不醒你就要错过今天第一节课了。”
“……唔,我知道了,妈妈。”
凯因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爬出来,用手指挑开凌乱打结的发丝,昏昏沉沉地从衣柜里翻出一身新衣服。
来到盥洗室,一如往常地从杯架上拿下牙刷杯,给毛刷头挤上牙膏,一如往常地刷牙、洗脸。
凯因慢条斯理而轻车熟路地完成这一切。当毛巾擦过鼻尖时,他突然感到刺痛,那里似乎长了个粉刺。
“妈妈!”他探出脑袋向正把烤面包端上餐桌的女人喊,“家里的镜子放在哪里?”
“没有这种东西,亲爱的。”母亲将手在围裙上擦干净,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点点儿子鼻头的白点,“盥洗室的镜子被送去维修了,咱们家可没有多余的——一个粉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凯因是大孩子啦。”
女人身上薰衣草的香气传入凯因鼻腔,他小小地打了个喷嚏,胡乱地点着头,姑且接受了这种说法。
母亲笑着拍拍他,转身去厨房温牛奶。但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的眼瞳似乎相当晦暗。
即使刚才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凯因也没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来到餐桌,父亲正在阅读晨间报纸,时不时对金融问题作出点评。
这个性格古板的亚洲人对这方面内容总是格外感兴趣,而他的妻子,一个青春靓丽的美国女人却总在意聚会、穿搭之类的事。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居然能结为夫妇,真是稀奇。
凯因坐在餐桌前,手边的盘子是磨砂的,玻璃杯也是,倒映不出任何东西。勺子与叉子都是木质的,母亲说这很有格调……好吧。
“妈妈,我待会儿想去修一下手机。”凯因嘴里嚼着三明治,声音含含糊糊,“我不小心把手机屏幕和镜头都摔碎了。”
“可以是可以,但你的课程怎么办?”
“没事,克西博教授的课在下午,我完全来得及。”
“那就没问题了,亲爱的,你待会儿送他去一趟售后店吧。”
“嗯。”向来沉默寡言的父亲点点头。
看吧,多么平淡的日常。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活都是这样一成不变。
这样想着,凯因低下头将牛奶一饮而尽。
-
今天阳光很好,光线有些刺眼,父亲将防日光罩从里面挂在车窗玻璃上,要求凯因坐到后座。后者乖乖照办。
手机售后店离家并不很远,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已经到达。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家店并没有开门,厚重的卷帘门被人放了下来,门上挂着“已歇业”的牌子。
“看来你今天运气不济。”父亲拍拍方向盘,挂档倒车,“我还是先送你去学校吧。”
凯因认命地叹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与摄像头皆四分五裂的手机,用指腹摩挲着密布的蛛网。
手机店不开门,这也很正常,我们不能要求所有店面都二十四小时待命不是吗?
父亲将他放在学校门前便去上班了,徒留凯因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看着周遭谈笑风生的同学们,他摸了摸鼻尖。虽然课程是在下午,但他可以去克西博教授的办公室待会儿。
这个小老头很乐意与学生聊天,而且他那里总会备有车站前莱恩糕点店新出炉的烤饼干。
于是,凯因来到了他教授的办公室前,那绿色的铁门上蒙了一层灰。
得到能够进入的许可后,他转动门把手走入。那瘦而高的老教授正坐在办公桌后,脸上挂着一副比瓶底还厚的圆框眼镜,桌上摊开放着一本厚重的书。
见凯因进来,他显得很是开心,脸上浮现出一个化不开的笑容,练皱纹都挤作一团。
“凯因。”他背着手从座位上站起来,“怎么今天有空来找我,你的课不是在下午么?”
“没什么事,克西博先生。”凯因向他微笑,“只是想找您聊聊天。”
“噢,这样。”老教授恍然大悟。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袋饼干,颤抖着干枯的手撕开包装,“那你最近怎么样,有什么难处吗?”
“……虽然我很想说一切都好,但很遗憾,有的。”
凯因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克西博先生,您这里有镜子吗?”
“镜子?很抱歉孩子,我这里没有。”克西博教授遗憾地摇摇头。
凯因唇间泄出一声嘲弄般的笑:“不出所料啊,先生。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发现,这个世界非常有趣。
“我家的镜子突然坏掉,母亲将它送去维修,可一修就是半个月;父亲的车窗永远挂着防晒网;手机坏了永远无法修理、维修店始终关门;快递停运、日常用品基本上都是磨砂,洗漱只能用流动水而不能用盆……教授,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似乎这个世界,刻意让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这听起来确实很古怪,孩子。”
老教授表情不变,依然挂着那副笑容。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重新戴回脸上。
“生活中总会有很多不寻常的事,有人对此过分敏感,因此会惶惶不可终日。或许有的时候,忽略他们,才是维持平淡幸福生活的好方法。”
“忽略吗……这很难做到吧,教授。”
凯因低下头,眼珠却向上抬起,表情显得有些阴鸷。
“就像是您,我从刚才就想问了,您的镜片——
“为什么一直在反光?这里好像没有足以让镜片长时间反光的光源吧?”
“……”
老教授的唇角抽动几下。他再度抬起手,将反着刺目白光的圆框眼镜取下,轻轻置于桌案上。停顿片刻后,他耸肩,走到一旁的红木书柜前。
“你刚才找我借镜子?那个我确实没有,不过,我这里有些替代品。”
他踮着脚,费力地从书架顶部搬下一个脏污的箱子来,喘着粗气将它推到凯因面前。
凯因疑惑地看看对方,正要伸手打开,克西博却一把将箱盖按住。
“不问问里面是什么吗?凯因。”老教授收敛了笑容,不待对方答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里面是我们在外考察用的一些工具,考古发掘总少不了它们,是我的宝贝,每一个保养地都很好......”
“凯因。”他蓦然抬起头,“我曾教导你,好奇心与探索精神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不可或缺的必要品质,但往往这两样东西会让你平淡的生活毁于一旦。
“接下来如何选择,由你决定。我先去后面为你沏一杯香草茶吧。”
言毕,老教授起身,背着手走到了办公室旁的里间,留下凯因对着面前的箱子出神。
凯因的目光在箱子古朴陈旧的外观上停留片刻,手指在生锈的锁扣上摩挲。片刻后,他的视线再度投向桌案上那双反光的镜片。
或许,好奇心真的会害死一个人。
可是那又如何?跟傻子一样活在一个处处透露着诡异的世界以谋求可笑的安宁吗?
这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犹豫的。
锁扣落下之际,凯因隐约听见内室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还来不及反应,双手已经将箱盖抬起。
与意料中一样,几柄常见的考古工具静静地躺在铺有报纸的箱子内,有刮铲、手铲……以及一把锄头。
仅仅瞟了一眼,凯因便看出它们与之前所遇到的东西的不同之处——阳光落在金属器具的边缘,其上流光溢彩。
凯因心跳骤然顿了一瞬。他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勉强稳定心神。然后伸手,拿起那把锄头。
金属不再充满锈迹、灰尘,不再是磨砂,而是如镜子一般,清晰倒映出凯因的面容。
在与倒影中的自己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剧烈的疼痛霎时充斥了整个头脑,白亮在眼前爆开,转而视野又被黑色填满。
强烈的酸涩感涌入四肢百骸,凯因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身体,两腿一软跌倒在地,捂着太阳穴在地上不断抽搐。
同时,尘封的记忆在脑海中慢慢复苏。
—
难捱的疼痛中,凯因记得自己和阿莱西亚、达米雅三人一同走下那盘旋的阶梯,来到了另一扇黑门前。
这次,黑门附近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石板,四周空空荡荡。
阿莱西亚再次用开门咒语催开了那扇黑门,三人举步走入,再次来到一个宽广的大殿内。
大殿装潢与上一个没有什么不同,林立的高大石柱、穹顶、祭台等物皆备。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殿堂里没有供奉任何神像。
凯因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这里没有神像,那我们该怎么办?阿莱西……”
他下意识地转头找领队商议,然而在看清身旁之物的那一瞬,猛然愣住。
他看见了他自己,还不止一个。
前方、后方,两侧,都站着他自己,准确来说,是他的倒影。
不计其数的镜子,将他紧紧围绕在一个窄小的空间中。
凯因顿时心跳如雷,飙升的肾上腺素向大脑传输紧急的信号。他伸手试图去推面前的镜子,可后者纹丝不动。
万般无奈,凯因只能尝试着呼唤同伴的名字:“达米雅!阿莱西亚!”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答复。
凯因绞尽脑汁也不明白自己何时触犯了禁忌,总不能刚迈进神殿就被处死吧?那这神也未免过分小心眼了。
话虽如此,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手记,将手指抵在进入神殿前的那一页。一旦不妙,他可以立刻回溯时空。
正在他端着手记严阵以待时,一道柔美的女声却突然贴着他耳畔响起:
“呵呵呵……”
那声音的音调异常高,虽然轻却无比刺耳。
一阵彻骨寒意贯穿全身,米粒大的疙瘩自皮肤下清晰浮现,冷汗几乎在瞬间浸透了衣衫。凯因咬住下嘴唇,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
“……你是谁?”
“呵呵呵呵……”女声依然低笑着,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凯因强撑无畏,毫不避讳地与镜子倒映出的自己对视,压抑着颤抖着声线,再次一字一句:
“你到底,是谁?”
[呵呵呵呵呵……柯罗诺斯……许久不见啦……]
那女声如同一阵风在凯因周边穿梭,声音忽远忽近,飘渺不定,又似自四面八方传来。
凯因蹙眉看向紧握的手记,正欲开口,却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一转头,他愕然发现身旁镜子纷纷破碎,仅留下正对着他的一面。
女声再次响起:
[无知者……回答吾……汝之名姓为何……]
凯因吞了口唾沫,心里总感觉将姓名告诉对方不是什么好事,可偏偏在进入神殿前他立下过不能说谎的誓言。
思忖片刻后,凯因还是实话实说:“凯因·雅兰德尔。”
[喔……]女声抻着长腔感慨,[此乃汝此世之名呐……那么,第二个问题。
[汝自何处出生?]
问题传入耳膜,深入神经。凯因张张嘴正欲回答,太阳穴却突然传来一阵钝痛,意识模糊了一瞬。
“我出生自……美国洛杉矶。”
凯因捂住额头,勉强回应。
[第三个问题:汝与父母的关系如何?]
太阳穴的钝痛更甚,头脑处传来阵阵晕眩。凯因努力站稳脚步,竭力回忆,可过往却如同流水般从指尖淌走。
“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回应。
[不必为难,说出汝内心的愿望即可。]女声温柔地予以他指引。
凯因呼吸沉重起来,他半弯下腰,一手捂住头,另一手撑住膝盖,忍不住地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可惜无济于事。
至于说出的内心愿望……应该不会有孩子希望和父母关系糟糕吧?
“我和父母的关系……很好。”
[第四个问题,汝与汝师的关系怎样?说出你希望的答案即可。]
一个高瘦的身影在凯因眼前划过,转瞬即逝。凯因用拳头抵住胸口,口中泄出难忍的呜咽,但还是作出了回答:
“我……我很尊重他,我们的关系也……好……”
[接下来,最后一个问题。]
女声似乎突然贴近了他,声音骤然放大。
[汝是否希望有一位温柔的母亲、一位沉默而负责的父亲,一位循循善诱的师长,并且希望他们都能给予汝关爱?]
凯因单膝跪倒在地上。他的大脑已经丧失了控制身体的功能,连最基本的思考都停止。
他顾不得分辨女声到底在说什么,胡乱地点着头。无论如何,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空气中回荡着女人幽幽的叹息,似在感慨,又仿佛饱含悲戚。
[那便如汝所愿。沉睡吧,无知者,沉湎于汝期待的梦境中……
[永远……不要醒来……]
—
凯因记得,在女人的声声呼唤中,他彻底失去意识,坠入黑暗。再睁开眼,就来到了现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温柔的母亲、严肃负责的父亲、循循善诱的老师,除了没有镜子以外,一切都与他所期望的一样。
这是一个存在于镜子里的虚假世界,而镜子,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窗口。
教授的办公室突然支离破碎,玻璃碎裂声不绝于耳。凯因抬起头,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果然还在原地,还在那个满布镜子的神殿中。
[唉……]女声幽幽传来,语调不复高亢,宛如情人低吟。
[世人皆愿意停留在美梦中,凯因,汝为何执意醒来?]
“我没兴趣逗留在梦里。”凯因摇头苦笑,“或者说,我从未做过美梦。这种东西……”
令人作呕。
[唉……]又是一声叹息。女声似乎在空中转了个圈,尾音勾人心弦,[既然如此,汝当再次回答先前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汝之名姓为何……]
“凯因·亚兰德尔。”凯因毫不犹豫。
[第二个问题,汝自何处出生?]
“美国,洛杉矶。”
[第三个问题:汝与父母的关系如何?]
这次,大脑没有再传来钝痛。男人写满暴怒与贪婪的眼神、女人颓丧而癫狂的面容不断在凯因面前交替。他笑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恨他们。”
女声停顿一下,复又继续道:
[第四个问题,汝与汝师的关系怎样?]
干瘦老人粗糙如枯枝的手、丑陋到令人作呕的面容在眼前浮现。凯因下意识捂住胃部,眼里刻满难掩的怨毒:
“恶心。”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汝是否希望有一位温柔的母亲、一位沉默而负责的父亲,一位循循善诱的师长,并且希望他们都能给予汝关爱?]
凯因沉默不语,右手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唇角也痉挛般地抽动着。
许久,他仰起脸,一副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扭曲了他俊美的五官,将那其中深藏的恶意**裸展现在镜子前。
“我没有和仇人相亲相爱的兴趣。”他道,“送伤害过我的人渣下地狱,是我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哗啦啦——
镜子破碎的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触碰到墙壁形成连绵不断的回声。
最后那面镜子彻底破碎,周遭场景也开始扭曲。
凯因发现,自己再次回到镜子中的那个世界,身旁站着端着花茶向他微笑的克西博教授。
而他的手中,还攥着那柄闪着寒光的锄头。
记忆里的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闪过。凯因歪头,向这位老教授致以同样的微笑。
下一秒,他猛然扬起手中的锄头,向着对方干瘪的颈部动脉狠狠刺下:
“去死吧!你这个该死的恶心的杀人犯!”
这章可能有点意识流,有阅读障碍的话告诉我,我会改滴qw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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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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