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川迟在梦中看见一只鸟。
踵踵鬼影支撑着荒芜梦境的边缘,天穹之上悬挂着一轮灰白的月亮。那是世界苍白的眼眶,沉默地向他投以注视。惨淡的月光在他的脚边淌落,又如血液般洇散开来。
存在感十足的窥视下,他感到轻微的头晕目眩。
暮川迟抬起头,在悬崖前看见那只白鸟。
…戏剧的开端。必备的剧目。
出于冥冥中的某种驱使,他向它迈出一步。
可世界骤然震荡起来。火从世界的边缘燃起,鬼影在火焰中张大嘴巴尖叫,宣告荒诞的梦将要坍塌。
神经末端渗出宛若错过什么的悚惧,又被冰凉的手指拉扯,暮川迟突然意识到自己微不可察的惶然。他猛然望向火海中的白色虚影。暮川迟越过脚边燃烧的月光,几步冲刺向它跨去,奋力地、他伸出手——
他必须抓住…!
时针仿佛被无限地拨缓,他的瞳孔被疯狂的火光照亮,倒映出的一切因温度而轻微地扭曲起来。
那漫天扯地的火海中,有人转过身来。于是枝条垂落,花叶荡起涟漪。而一柄枪扣动扳机,太阳沉入潮水。一盏蜡烛掉落在地,淌开一地苍白的液体。
暮川迟霎时睁大眼。
世界在他面前倒地死去。
“……!”
有人将他摇醒。
暮川迟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诸伏景光的脸。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口:“…早上好,中午吃什么?”
摇醒他的诸伏景光不由得为这人的脱线沉默几秒,而后无奈开口。
“……其实现在是下午了。”
“预备——!”
鬼塚八藏严肃的声音响起。
他们正在上格斗课,两人一组轮换上场进行训练。现在场上的是伊达航和松田阵平。
方才赶在鬼塚教官巡视这边前,诸伏景光紧急摇醒了正点头打着瞌睡的暮川迟。见他现在似乎清醒过来,诸伏景光便重新将视线移回场上。松田和班长扑向对方,缠斗起来。
“刚发现你睡着了,没休息好吗?”诸伏看着台上的战况,顺口问。
“应该吧?”
暮川迟揉着眼含糊地回了句,试图回忆刚才自己梦到的景象,可惜又是一片模糊。白色黑色和红色…什么鬼?暮川迟把那些暧昧的景象扔到一边,视线投向场上的两人。
“啊,班长还在场上啊。”他有些惊讶。“这是第几场了?”
“是小暮川下来后的第三场啰。”同样坐在场下的萩原研二答,发出感叹。“马上就要九连胜了…训练场上的班长真是势不可挡啊。”
暮川迟咋舌,不由得以回想起自己先前上场的情形:自己当时躲过了班长先发制人的突刺,顺势绕至身后。他抬高竹棍,下意识就想对准后脑勺的要害杵下去。
但理智在落下去之前率先示警——这是你的同期,这是伊达航,你是警校生。暮川迟生生刹住了本能下挥的竹棍,爆出一背冷汗。也因此,伊达航抓住时机,趁他不备用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于是自己光荣成为了全场最速下场传说。
“…得分!到此为止!”
场上松田被伊达踢中侧腹。鬼塚教官举起白旗,大声宣布本场结束。松田阵平摘下防护面具,一屁股在萩原研二身旁坐下,有些懊丧地大声感慨:
“啊、真是的!班长真是跟鬼一样强!”
松田眼睛盯着场上开始的新一轮格斗,不服气地继续说。
“可恶,要是一般的较量,我才不会输!”
一旁的萩原研二也幽幽地盯着场上,跟着接话道。
“…如果是比女人和车子的话,我也不会输。”
暮川迟旁听着,嘴角抽了抽。
…奇怪的胜负欲出现了。
“…可是,班长他有女朋友诶。”
诸伏景光说,收获了来自两个人的凝视。不过很快,他们聊起别的话题。暮川迟则托脸瞧着场上明显一边倒的形势,想:看来班长要拿下十连胜了啊。
暮川这样想着,然后意识到坐在旁边的诸伏情绪好像有点不太对。
他有点疑惑地转过头,看向身侧轻微发抖的黑发青年。
一旁的松田阵平还在回忆着:“…对啊,看起来是有脚的杯子,应该是高脚杯吧,总之就是这样的图案没错。”
诸伏景光终于控制不住,一把按住松田的肩膀,动静甚至吸引了专心致志看着场上的降谷零。诸伏景光全然不顾其他,情绪激动地追问着松田阵平:“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暮川迟从未见过诸伏景光如此失态,毕竟,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模样是温和、友善且疏离的。可现在,他身上克制不住满溢出来的除了愤怒和恐惧,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暮川几乎是立刻想起了那天资料室里对立站着的两人——那天,诸伏景光是在为了什么流露出那么强烈的焦虑?
松田阵平突然被摁住肩膀,望向诸伏景光的神情里流露出明显的愕然。
萩原研二也为此错愕片刻,不过他最快反应过来,将两人拉开:“怎么啦,小诸伏,你怎么突然这样?”
诸伏景光被拉开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带点失魂落魄地松开手,那些失控的情绪被一点点压回躯体里。
“抱…抱歉,松田。”
诸伏景光的状态被松田看在眼里,他叹口气,捋平衣领。
“…你这么在意的话,我们几个到时去那里看一下好啦。”
他刚说完,场上的对手被伊达航重重摔在软垫上。
“得分!”鬼塚教官喊止。
暮川敬佩地看向立在场上调整呼吸的伊达航。
“果然十连胜了啊,班长…”
他身侧的降谷零站起来。
“下一个,降谷!”
年轻大男孩们的话题大概总是变化得很快。暮川迟看着降谷穿戴好防护服走上场,听见旁边一对幼驯染又饶有兴趣地打起关于谁会赢下这一局的赌。与此同时,鬼塚教官手中旗子挥下,两人的竹棍重重撞击在一起,发出清晰的脆响。
松田阵平用炒面面包赌的降谷会赢,对赢下萩原的菠萝面包充满了信心。他单手撑住下巴,带点得意意味地这样说。
“…难说哦,刚才班长在和我比试的时候弄伤了膝盖。零不可能会放过这点的啊。”
“…狡猾,没先讲!”
然而降谷零却在攻击膝盖的那一刻迟疑了,被伊达航一棍敲在肩膀上。
“得分!”鬼塚教官举起白旗。
“你想要对手不受伤,首要前提是你得抓到人。我对你很失望,降谷。”
伊达航冷着脸摘下防护面具,平静地俯视着降谷零,像是在责问,又像在跨过时空直视另一个人。接着,他留下最后一句话,而后转身离去。
“…我们只有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才能真正地贯彻正义!”
场上降谷零还在若有所思看着伊达航的背影。暮川迟则默默垂下眼,想起自己被伊达航过肩摔撂上软垫的那一刻,他垫在自己脑后又悄无声息撤走的手。
…看来都有各自的心结啊。
……
周五傍晚。
宿舍内,诸伏景光沉默地坐在书桌前。他没有开灯,只是在沉静秾重的暗色中静坐着。这段日子里,诸伏景光发现自己内心不太平静,冥冥中似乎总有双眼睛正沉默地窥伺着、尾随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沉淀着黏稠恶意——他感到一种令人惊悚的熟稔感。那些沉寂的血色记忆似潮水般从夜色中卷土重来,叫嚣着想要显灵。
诸伏景光缓慢地将脸按进掌心之中。
…十五年前。
诸伏景光想起那个夜晚。那时自己也是这样。用手掌按住所有恐惧的声响,再一点点吞回喉咙里。
幼时的他被妈妈藏在了壁柜里,不明白为什么连最恐怖的噩梦都不会出现的景象,却这样荒诞地降临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渐渐的,外面安静下来。他蜷缩在壁柜里,听见那道黑影一遍遍在外头逡巡,步伐沉重地碾在木质地板上。它在寻找着什么。它轻柔哼着毛骨悚然的童谣,旋律轻快悠扬。而手里拎着的屠刀低垂,滴落他父母的血。
一步。两步。
嘀嗒。嘀嗒。
胸腔因痛苦而收缩,诸伏景光慢慢收紧手掌。潜意识里那不知来由又日渐强烈的不安令他更加焦虑,也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出当年的真相。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说不定,最恐怖的噩梦都不会出现的那种景象将会再次降临…那这一次,自己又会被命运夺去什么?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缩在壁柜里的无助孩子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自虐般强迫自己回想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
不、不,冷静点,诸伏。以警察的视角再仔细回顾下,你还遗漏了些什么?
“……,……”
那时,它哼的内容是什么?
“…有里,…出来吧?我们…”
它缓慢逡巡着,哼着歌,突然又像是快要哭泣般颤抖起来,神经质地念叨着一个音节。
“…有里,有里……”
接着,它向壁柜走来。
柜门被拉开了。
他的兄长诸伏高明拉开门,站在光亮中,悲伤又庆幸地看着自己。
“…阿景。”
…有里。
诸伏景光猛地从快要将他溺毙的记忆中上潜,打捞出那个模糊的呓语。
他记得这个名字,是小学时和自己同桌又早早病逝的女孩子。诸伏景光皱起眉,试图回忆那个时间节点的记忆。可惜只有一片混沌——他甚至想不起那个女孩的姓。
…但好在已经有了些进展。诸伏景光思索,轻轻按着眉心。今晚和松田他们去机车店的话,就正好打听下吧。
他这么想着,这段时间里心中那些逐渐膨胀的焦虑和迫切缓慢凝实沉淀成某种冰冷的决意。不知是阴差阳错的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命运将他苦苦追寻的踪迹再次推到自己眼前。
——而这一次,自己会抓到那个家伙,然后…将它绳之以法。
宿舍门在这时被人推开了。
诸伏景光有些愕然地抬起眼。
他的同期松田阵平推开门,站在光亮中,吊儿郎当地看向自己。
“…嘿,诸伏。现在出去吗?”
萩原研二站在他身后,有点头疼地摁着额角。
“…小阵平你好歹敲个门啊。”
“嘶,想到要去机车店,有点太兴奋了。”松田阵平尴尬地摊手。“好嘛,下次我会注意的。话说,诸伏你怎么没开灯?”
诸伏景光看着两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从书桌旁起身,走向他们,踏进亮着灯的走廊。
“说不定,是我猜到你们马上会来?”
“话说,要不要问问小暮川和小降谷需要帮忙带什么东西吗?”三人沿宿舍走道向前走着,萩原这样提议。“嗯…班长的话,我晚饭后看到他往校外的方向走了。”
另外两人欣然答应。松田迈着长腿,几个大跨步到了暮川迟的门前,抬手敲了三下门:“暮川?”
无人应答。
“奇怪,睡着了吗?”
松田阵平疑惑地嘀咕一句。根据他这几天半夜在天台上抓到某人的频率来看,这人不像早睡的类型。
“门好像没关紧。”
诸伏和萩原也凑了上来,诸伏说。
“我开门啰?”松田象征性地说了声,然后小心推开门。
门吱呀一声敞开了,里头空无一人。
“…唔,看起来是出去了呢。”
萩原如是总结。
松田耸耸肩,替不知踪影的某人关好门。
“那去问问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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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头,不知踪影的某人这边。
暮川迟在回宿舍的的路上被鬼塚教官叫走,原因是“警方要询问他一些事情”。
警方…?暮川迟心生疑虑。自己这个身份会知道什么需要警方询问的问题吗?还是说…
无来由地,他突然想起自己从医院回来的那个下午,那个戴着兜帽衫的男性。
暮川此时坐在警校闲置的办公室里,他抬起眼,看向对面一身橄榄色西服的男人。
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人脸型瘦长,顶着一对稀疏的眉毛。暮川打量男人的时候,这人椭圆形眼镜下的眼睛也在严肃地审视着自己。暮川迟很快收回目光,在心底得出结论。
…这看上去可不像普通的警方问话。
一旁传来饮水机运作的声音,他和男人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处,那个和西装男人一同来的棕发男性正站在饮水机前,弯腰接着水。
察觉到目光全聚焦在自己身上,棕发男性动作顿了顿,而后抬头,笑着对他们举了下手中水杯。
“两位也要喝水么?”
暮川迟顿了顿:“…不用了。”
“我也不必了,”男人冷淡地开口。“森川警官,能麻烦你尽快开始问话吗?”
“当然可以,风见先生。”
被称为“森川警官”的棕发男性笑嘻嘻地握着水杯走过来,在暮川迟对面坐下。他把水杯搁在小桌上,接着掏出口袋里的警察证,朝暮川迟展开。
暮川瞥了眼,上面写着“组织犯罪对策总务课警部补,森川亮”。
“暮川同学,我是组织犯罪对策总务课的森川亮,我和这位风见先生有些关于案件的问题想要询问你。”
森川语气轻快,接着拿出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被他轻轻按在桌上,用了点力推到暮川迟这边。他低下头。
照片上,右脸上有着一道刀疤的高瘦男人阴鸷地看着镜头。暮川怔了怔。这个人是…
“你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森川亮发问。他说着,轻点了下照片边缘,语调逐渐放缓。
短暂的沉默。
“见过,但不认识。”
对面的灰发青年抬起头,面色如常。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森川的问题,然后按着照片的另一边,轻轻推回森川亮面前。
“两天前的下午,我与这个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看上去像是将要实施抢劫的预备犯,因此我们注意到了他,但这个男人很快跑走了,我没有追上去。”
难道这个男人是正被追查的逃犯吗?还是说…这人这两天犯案了?
暮川迟思考着这些疑问,一边补充。
“…在场的宫原小姐和外守一洗衣店的店主都能为我作证。”
森川亮和姓风见的男人对视一眼,接着挑起眉,露出点新奇的笑意:“…听暮川同学的描述,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个人吗?”
暮川迟的目光移向他。
森川亮并不与暮川迟对视,只是看着桌面,饶有兴趣地交叉十指,慢悠悠讲述起来:
“田中太郎,四天前被警视厅搜查一课逮捕,不到二十四小时,他被人保释出来,离开了警视厅,接着不知所踪。”
“…你知道吗,暮川同学?四天前的抢劫现场,你突然出现在了那里。”
森川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看向对面的青年,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灰发青年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看来暮川同学确实如我们了解到的情况那样,失去了一些记忆。”
反应很快,回答里也很明显地表现出了“想要置身事外”的态度。
森川亮笑了笑,并不显出失望,反而透出更浓厚的兴趣。他接着自顾自地往下说去。
“两天前的下午五点二十分左右,你在外守一洗衣店门口碰见了田中太郎。那是田中太郎最后一次被人目睹的行动轨迹。”
最后一次…?
暮川迟脑海里的那些念头停住半拍。
森川亮注意到青年睁大点眼,于是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变本加厉,更加不加掩饰地盯着这个孩子看,好像要在上面盯出个洞来似的。
“…就在昨天,巡警发现了田中太郎的尸体。”
森川亮看见那对槲绿色的瞳孔在光线下微微缩小,嘴角的笑意慢慢加深。…是恐惧,还是震惊?
无论如何,也许他都可以化为己用。
然后…揪出那个家伙。
森川亮收起手坐直,温和地丢下最后一句。
“…他死了,暮川同学。”
*不要被命运找到——你知道这意思吗?不要被命运捕获、箝制住。祝福你。
11.1一编:首先为无法避免的ooc提前道歉!
今天过生日![彩虹屁]紧急赶在最后几个小时扔上来!
今天好像还是万圣节!看看明天能不能丢个万圣节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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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灰色的月亮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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