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着穿过林间,带来了此起彼伏的“莎莎”声,也带来了远方攀登石阶的脚步声。
没多久,随着声音的逐渐靠近,声音的主人也慢慢展露了自己的真面目——那是一个穿着深色正装、手里拎着个白色塑料袋的中年男人。
暗处观察着来人的大猫透过叶片间的缝隙专注地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灰蓝色的眼瞳映出尖锐的疑惑与警惕。
然而在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大猫的瞳孔忽然极剧地收缩了起来,那原本盛于瞳中的提防迅速地溃散,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置信的讶然。
但这点措不及防的惊讶也没有持续太久,而是很快地转变为了感慨与喜悦混杂的苦涩,使那片本就幽深的灰蓝更是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来。
男人并未发觉来自暗处的窥视,只自然地顺着斑驳的石阶往上,不多时便拐下石阶走入了高低起伏的碑林,最终站到了大猫刚刚才离开的位置上。
他弯腰在墓碑前放下手中的塑料袋,却在起身时动作忽然一顿,像是发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原本轻松与哀伤交织的表情瞬间染上了隐蔽的警惕。
男人微不可察地轻侧了一下头,仿佛是在用眼角的余光搜寻可能存在的异常。
一直紧盯着他的大猫却没有错过男人偏头后那瞬间松缓下来的动作和松了口气的微表情,并凭借敏锐的直觉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在担心什么?他又确认了什么?
男人却不知自己看似完美无缺的伪装已经被暗处的观众看破,只是仿佛无事发生般地转回了头,弯腰拿出塑料袋里的啤酒规整地摆在墓前,然后弄平塑料袋铺在地上直接坐了下来。
“抱歉啊中江,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男人随意地盘腿坐着,伸手取了罐啤酒打开,伴着细微的气泡声熟稔地和墓碑打起了招呼。
“至于来迟的原因……你大概也知道,”男人苦笑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无奈且烦躁的表情,“反正搞来搞去都是那些破事,也就不跟你详细说了。”
“对了,有一个好消息要跟你分享。”那点愁闷眨眼间便从男人的脸上褪去,重新浮现的是淡淡的得意和骄傲,“朔也毕业了,偏差值很不错。”
“不过要去哪所大学……他还没决定,毕竟小孩子总是拿不准主意。”男人笑了笑,翘起的嘴角里是遮不住的调笑与感慨。
但这点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男人很快便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原本轻快的声音也忽然低了起来:“但……”
“他说,未来他想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警察。”
躲在树后的大猫凭借自己优秀的听力,将男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迅速理解了话中意思的大猫猛然愣住,原本安隐待在身后的尾巴不自觉地动了动,爪子也下意识地曲起,在松软的土地抓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
“你说他做什么都行,为什么偏偏要当警察呢?”男人的声线低沉得仿佛压了一片浓重的乌云,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详预感,“整天忙忙碌碌、累死累活,身边尽是傻逼的上司和猪队友,一点儿做不好就会被人们指指点点地痛骂,生命安全还没什么保障……”
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像是在真心实意地疑惑,又像是在愤懑不甘地控诉:“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要当警察呢?”
“真正坚定、正义、为人民着想的你和那个家伙都死了,只有当初不把警察的责任当回事的我活了下来——”男人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眼里是藏不住的落寂。
他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嘴唇分离又闭合,最终也没有说出一开始想说的话,而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状作无事发生似的调侃道:“——都怪你,没给自己儿子树立个好榜样,放着坦途不走偏要自找苦吃。”
“该说儿子的确像是父亲么?”重新振作起精神的男人轻笑了一下,言语里是与看似抱怨的内容截然相反的释然,“明明是我养大的,却在固执这点上跟你学了个十成十。”
“都是一群讨债的混蛋。”他肯定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仿佛抱怨又仿佛骄傲地接着继续往下说,“让我心甘情愿地留下了做警察、辛辛苦苦帮忙养儿子、不辞劳苦地照顾阿姨……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命吗?”
“对了,说到阿姨。”男人忽然话音一转,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说话的对象,眉眼间重新浮上了肃重和阴沉,“我最近趁着休假带阿姨去做了次体检。”
像是听见了关键词,原本沉默如雕像般站立在原地的大猫突然褪去了全身的缄默,转而蒙上了一层明显且浮躁的焦急与关注。
它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迈步徘徊,想要往前将男人的话语听得更加清楚,却又不敢也不愿暴露自己,只能强行控制住自己向前的冲动,内心煎熬不已。
一个恍惚间,大猫不便自觉地迈爪往前走去,直到身体差点要离开草木的掩护时才勉强回归了理智,堪堪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披在大猫身上的斗篷也不复原来的波澜不惊,不仅尾部像翻涌着浪花的大海一样不停地起伏,原本平整头部也突兀地耸起了两个“小山峰”——那是大猫竖起了耳朵。
“……”男人先是沉默,像是不知从何说起,像是难以启齿,又像是在思虑着更委婉的说辞,“……阿姨的情况,不太好。”
“她因早年的劳累吃了不少苦、伤了身体,现在年纪大了,那些积攒下来的、仗着年轻力壮时压下去的毛病便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
男人顿了顿,低下了头将所有的面部表情全都掩盖了起来,仿佛是在自责,又仿佛是在难过。
静谧无声无息地蔓延,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沉痛与默然。
“我没有将你的消息告诉阿姨,”男人声音低得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但我想,她应该早就猜到了。”
“这对她的打击很大,但她之前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她只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日复一日固执地等你回来。”男人有些哽咽,但还是强装着镇定没有将自己的脆弱和愧疚暴露,“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之前是多么地疏忽大意。”
“对不起,我没能完成对你的承诺。”
黄昏的晚风携着余晖的残热吹过,将男人的话语一并带入了林间,而藏身于浓密绿叶中的大猫此时却如遭重击般地伏低了身体,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隐约能看到不时划破斗篷的阴影滴落的透明水珠。
它喘息般地张开了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涌出喉间的却是明明白白的属于野兽的低吼。
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残酷的事实,大猫看起来越发地痛苦了——它收拢了因吻部的张合而暴露出来的参差不齐的獠牙,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将自己深深地埋在了浓郁的阴影中。
没有大声的嘶吼,没有暴虐的破坏,有的仅是无边的静默。
“……”
“…………”
良久,男人的声音才又重新响了起来,内容却不再接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谈起了另一个仿佛毫不相干的事:“最近公安多了一个线人。”
“能力很强,人也谨慎,神神秘秘的至今都没能摸清身份。”他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自言自语,“唯一能确定的是人大概跟组织有仇,给我们送了不少组织的情报,让我们最近对组织的势力和行动造成了强有力的打击。”
男人的声音倏忽变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你。”
“当初你是突然失联的,只是在那种情况下,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所以所有人都默认了你的死亡。”
他放于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给原本平整的衣服抓出了一条条难看的皱纹:“……可是,万一呢?”
他的眼神放空,仿佛是陷入了久远回忆:“你那么厉害、那么有能力……”
“如果,”男人停顿了一下,像是因说出如此荒谬连自己都不信的话而感到不适,又像是因心中那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期许而无法克制自己的语言,“如果你真的还活着,去见一见阿姨吧。”
“她很想你。”
说完这话,他伸手猛然擦了一把眼睛,整个人如释重负般地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倏忽松懈下来的男人一时间显得有些茫然,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猩红的夕阳,像是凝固在了朦胧的黄昏中。
半晌,他猛然抬手给自己灌了口啤酒,含糊不清地低声骂道:“公安的工作全他*的是狗屎!”
骂完,男人单手用力干脆地捏扁了已经喝空了的易拉罐,像是在发泄着心中难言的怒火与憋屈。
但男人并没有将自己心中的阴暗情绪随意地倾泄,而是三言两语草率地结束了这场一个人的独角戏:“……时间不晚了,下次再来看你和那个家伙。”
他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之后便利索地站了起来。
男人弯腰拿起被用作坐垫的塑料袋抖了抖,一手拎住把手猛然一动手腕,利用空气将其撑了开来,另一只手则同时拎起已经喝尽的啤酒罐一个个地丢入袋中。
藏身林间的大猫目睹着男人处理完垃圾、逐渐远去消失在了起伏的山峦后,便不再躲躲藏藏地隐蔽自己的身形,而是大大方方地从错杂茂盛的草丛中迈了出来,只是步伐略显得有些踌躇。
它最终站定在了男人先前所处的位置上,并回忆着学起了男人当时的动作,将头稍稍偏向了一旁——一个灰仆仆、几乎要被肆意生长的野草完全遮盖住的墓碑映入了它的眼帘。
那厚重的石碑不像一旁的邻居们一样拥有冗长且恭敬的碑文,整块碑面都是极其单调的简洁、平整,仅在最中心镌刻了三个字——
【致友人】
那三个字并不太规整,也刻得一看就知不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而多半是由第一次雕刻的新手所为,但那不规范的格式却并不妨碍人们看出雕刻者的尽心尽力。
大猫一顿,灰蓝色的眼瞳微微扩大,原本灵活的身躯也如中了定身术般僵硬不已,仿佛是明白了什么。
但它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如来时,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夜幕降临了。
关于男人为什么不清理另一个墓碑:1.方便观察有没有人动过墓碑。2.他不信自己的好友已经死亡,所以不愿触碰那代表死亡的墓碑(但碑又的确是他立的),也是以防万一的谨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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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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