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剑的故事谁都听过，世人总说那人太愚钝，刻到船舟上的痕怎会在离开后求得一剑？可虽说这故事耳熟能详，道理也都明白个七七八八，可不免还会有人在重复着做这事儿。
或许人类就是如此矛盾，或是说不愿意接受罢了，还妄想着能改变什么，真去寻那剑了。
但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毕竟谁还没个遗憾未了了？拓木这样想着，嘴里慨叹着世事无常，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寅时三刻，拓木盘腿坐在飞檐的嘲风脊兽上，指尖缠绕着一缕将断未断的烟线，这是今日最后半柱香火，还是从隔壁灶君庙里飘来的残羹剩饭。
"又少了。"他叹了口气，烟线在指间碎成细尘。
三百年前刚领职时，这座城隍庙还是香火鼎盛之地。信众的祈愿声从卯时响到戌时，香炉里的灰烬每日都要清三遍。
如今倒好，连蜘蛛都在功德箱里结网了。
"小拓——"
远处传来老仙君的呼唤。
拓木没动弹，只是将掌心残余的香灰撒向人间，灰烬飘落时，他看见一个书生正在庙门外徘徊，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平安符。
"想要就进来啊。"拓木嘀咕着，却见书生最终转身离去，那枚平安符被遗落在石阶上，很快被雨水浸透。
拓木是个小神仙，作为专管寺庙游魂的末等仙君，维持各个寺庙的灵魂共游，守着那几缕香火气。
说他小其实并不小，他已经练了几百年的功，但容貌依旧年轻，像个二十来岁的翩翩公子，但比起仙界老一辈来说还是个小孩子，总是喜欢小拓小拓的叫着。
仙界有很多和拓木类似的小神仙，他们大多都平平无奇，普通的功力和竭弱的灵气，无论如何费力修炼也达不到那些有灵气的仙童的一半功力，而拓木算是比较幸运的后者，有些天赋的加持，虽说比不上那些大仙，但对付些小仙还是绰绰有余。
拓木在众星云集的天宫中暂且能排的上号，但在那些修炼了多少万年的，照拓木的说法那些老仙们对于拓木这种有些小资在身上的不那么看得重，不过拓木倒也不在乎，看着天宫那群老古董，心想他们修炼几万年，结果还在为游园会上的座次吵架，真是越活越回去。
拓木总爱在值勤时打盹，偏偏那些迷途的游魂见了他就乖乖排队——无他，他袖口漏出的一缕精纯灵气，比引魂幡还好使。修炼时老仙君总摇头："小拓啊..."可谁也没说，那声叹息里藏了半分艳羡。
在天宫里当个边缘的仙儿挺不赖的，就当是寻个清净。
但拓木并没有因此放弃练功，既然有了不可多得的聪颖气儿，荒废了实在可惜，不过这日复一日的生活实是枯燥无味，因此拓木对于找乐子的事格外感兴趣。
拓木虽说是个边缘小仙，但几百年修为也不是白练的，至少比土地公强些。他总会时不时的化为人形，用实体去游历凡尘。
双脚第一次踏上地面，每个毛孔都浸满新鲜，尘灰沾上衣袂的刹那，他才惊觉，原来神仙也会在人间留下脚印。
周身这些笨拙的触感让他痴迷，毕竟仙家的飘然来去，哪及得上在青石阶上踏出的一串泥印来得真切。
次数多了，拓木也渐渐地习惯了，也更自然的融入人类生活之中，甚至还结交了一些朋友，和他们分享仙界的趣事，以他朋友的视角来看，拓木是一个经常不定时出现的漂亮朋友，偶尔会带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拓木每天在仙界和人间来回穿梭，偶尔处理一些琐碎事务，无比逍遥自在。
拓木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大多数只是一面之缘，那些人如潮水般起落，一批去了另一批来，仿佛怎么都见不完，每个人都姿态迥异，老少贫富哀欢，天下熙熙攘攘，皆空无一罢了。
仙界长老曾告诫过他，只可远观不可近身，言外之意就是不要动了凡心，人仙不同道，见过就好。
可就一般情况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谁说仙道也无情?
要说两人的相遇也很奇妙，那夜的月色极好，拓木懒洋洋地躺在青瓦上，指尖拨弄着一缕偷溜出来的仙气，任它在夜风里飘成细碎的银光。
他喜欢这样的时候——人间比仙界热闹，却又比凡尘安静，没有香客的祈愿声，也没有仙吏的唠叨，只有偶尔掠过的晚风，带着不知谁家刚蒸好的桂花糕味。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对面屋顶忽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拓木眯起眼，只见一道人影慢悠悠地爬了上来，动作不算熟练，却透着一股子闲适。
那人穿着靛青长衫，发梢还沾着片桂叶，活像是刚从哪场宴席溜出来的。
——凡人？
拓木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瞧着。
那人似乎没发现他，自顾自地坐下，从怀里摸出个酒坛，对着月亮举了举，仰头便灌，酒液顺着下巴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拓木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凡人不是都怕高吗？怎么这家伙……
还没想完，那人突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脚踩在松动的瓦片上——
拓木的指尖猛地攥紧，无意识掐了个扶风诀，法力都涌到梯子旁了，才想起自己隐着身形。
那人身形一晃，拓木的心也跟着一悬，可对方只是晃了晃，竟又稳住了，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摆，这才踩着梯子往下爬。
拓木悻悻散掉灵力，看着那人安全落地，竟比历劫还累。
一步、两步……
拓木的视线不自觉地追着那人的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庭院里，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薄汗。
"……人类真是麻烦。"他小声嘀咕，却又忍不住笑。
起初，拓木只当是场月夜奇遇，没成想拓木最近在老位子吹风赏月时总能碰到那个人，那凡人竟也成了屋顶的常客。
每逢月色清朗的夜晚，对面屋脊上总会出现那道熟悉的身影，有时是踏着戌时的更声而来，有时则要等到子夜的梆子响过三巡。
拓木开始期待这些夜晚。
那人上来要么抽根烟，要么喝一坛酒，不然就干坐着看月亮，接着便悠哉悠哉地下去回屋了，拓木倒没什么想法，只当是多了个赏月的伴儿。
最近拓木多了一个乐趣，每当暮色四合，他便早早隐去仙身，斜倚在屋脊的嘲风兽旁，目光不自觉地往对面檐角飘。
那个总爱在屋顶流连的凡人，一举一动都成了他暗自揣摩的趣事。
对面那个人今晚会做什么，喝了几壶酒，点了几根烟，赏了几时月。
自那以后，拓木往屋顶跑得愈发勤了。
从前十天半月才去一回的消遣，如今倒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值日的仙童总见自家仙君未到酉时就开始走神，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着更漏的节奏。
待最后一缕天光隐去，那人便化作清风消失在飞檐之间，只余案上未批完的香火簿页页翻动。
连老仙君都察觉出异样："小拓近来倒是勤勉，夜夜都去巡视人间？"
这勤事不光雷打不动，有时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拓木也会撑着一把油纸伞，靠在房脊旁，模样懒懒散散的却时不时朝对面看一眼，有时发困，一夜就过去了。
那人最近虽经常来，但远没有拓木来的勤快，这让拓木在等不到那人时还有些失望，尽管自己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最奇怪的是那份期待。明明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凡人，明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当对面屋顶空荡荡时，拓木总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远，风也格外冷。
"怕是香火吸多了，沾上凡人的痴气。"他自嘲着，却在下一次看见那道身影时，不自觉地弯了眼睛。
拓木渐渐养成了夜夜造访屋顶的习惯。
起初只是偶遇，后来却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那人来得并不勤勉，有时三五日不见踪影，有时却接连数夜造访，拓木发现自己竟开始期待这些不期而遇的时刻却又总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暗自嘲笑自己这般执着，却又在下一个夜晚如期而至。
最难忘的那个雨夜，拓木撑着油纸伞等到东方泛白，正欲离去时，却见巷口转出熟悉的身影，衣衫被打湿，手里却紧紧护着一坛新酿。
"久等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拓木觉得，这漫长的守候都值得。
他们相对而望，看雨帘将尘世隔绝在外，这一刻，神仙与凡人的界限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
日子久了，拓木渐渐发觉不对劲。
那日他照例躺在老地方数星星，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瓦片上的青苔被他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斑驳的痕迹。
"我这是图什么？"他揪着衣襟自问。
夜风吹得他一个激灵，这才惊觉自己竟像个凡间话本里写的痴情书生似的，天天守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荒唐！"他用力拍了下额头，"我堂堂仙君，不过是来此处..."话到一半却卡住了。
是啊，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赏月？可月宫就在头顶。
散心？这破屋顶硌得他后背生疼。
拓木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臂弯里。衣袖间还残留着那人上次留下的酒香，淡淡的，像是故意要缠着他似的。
"定是那坛梨花白有问题。"他闷闷地想着，眼皮却越来越沉。
朦胧间，似乎听见瓦片轻响，可等他抬头时，只有一弯新月冷冷清清地挂在天边。
也罢。
横竖这几百年的神仙日子都这么过来了，多件傻事又如何？他拢了拢衣袖，任由睡意将自己淹没。
雨丝斜织的夜晚，拓木又一次来到老地方。
刚在屋脊坐定，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他正欲掐诀唤伞，余光却瞥见檐角静静躺着一把油纸伞。
伞面青灰，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伞柄上悬着的木牌——"优海"二字笔锋凌厉，像是用剑气刻就的。
连同一起挂着的，还有木牌上穿过的一颗透亮的珠子。
"雷击木？"拓木指尖刚触及伞骨，便觉一道酥麻顺着经脉直窜灵台，这种至阳之物，寻常修士都难得一见，怎会出现在凡人之手？
雨越下越大，伞面上渐渐汇聚成细流，拓木望着水幕中模糊的街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借个伞？"
优海不知何时已立在三步之外，发梢还挂着水珠。
——抓到你了，小神仙。
拓木耳尖微热，却见对方已经自然地挨着他坐下，伞下撑出一方干燥天地，雨声忽然变得遥远。
"拓木。"
“没错吧？”
少年清冽的嗓音混着雨声传来，拓木抬眼正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
优海突然倾身向前，发梢的水珠滴落在拓木手背上，凉得他指尖微颤。
"那我叫什么？"优海歪着头逼近，近到拓木能数清他睫毛上细小的雨雾。
"优..."拓木喉结滚动，声音卡在突如其来的响指声中，优海修长的指节擦过他耳际，带起一阵酥麻的电流。
——上当了。拓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才是被守株待兔的那个。
雨幕将天地隔绝成小小的茧，优海把玩着伞柄上的明珠，忽然开口："等很久了？"
优海轻笑，"我若一直不来呢？"
拓木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头的纹路："等不到就继续等，横竖..."他顿了顿，"神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夜雨缠绵，将未尽的话语都浸得柔软，拓木望着两人投在瓦片上的剪影，第一次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凡人活不过百年。"
优海突然开口，指尖轻叩伞骨，"但雷击木做的伞，能存世千年。"
优海反手握住他，掌心相贴处泛起细小的金光，"够你找到转世的我吗？"
夜雨滂沱，却浇不灭两人交握处腾起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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