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大街的西河沿胡同，有一座江浙会馆，是乾隆年间的在京官员集资捐建，作为江浙人士集会公宴的场所。会馆中有戏台，年节里常有阔绰的同乡出钱做堂会，平日也有评弹艺人，讲些《三国》《水浒》，神怪公案之类的。
孔武休班时常来江浙会馆坐坐，一是以慰乡情，二来宫中交往总是诸多避忌，不如在外面认识些同乡，谈天说地来的自在。他今天到了江浙会馆，拣了张靠窗的方桌坐定，只听得台上吴侬软语，弦琶琮铮，讲的是楚汉之争的故事：
“众將士各面面相覷道：「栈道尚不曾修完，元帅如何便要东征？卻从哪条路出师？」
韩信曰：「此乃明修棧道，使章邯不为准备，我却从陈仓小路进发，不五日就到散关，使平以我兵如从天而降也，此乃暗度陈仓耳。到关之日，便要破关，管教车驾不动弓矢，自能过关。」”
孔武近几日满心里琢磨赚银子捞油水的事，听到这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隐约觉得有些启发，一时又未能思虑妥当，抬头看到旁边坐着个面熟的人，原来是上次被他撞到的小太监。
孔武把茶博士叫过来，加了一壶茶，两碟点心，送到小太监桌上，自己也凑了过去。
“原来这位小...兄弟也是江浙人。”孔武原想说小公公，又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挑明，所以改称“小兄弟”。小太监看了孔武一眼，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他虽然年纪小，但仗着聪明伶俐，相貌又俊，在如妃面前很是受宠，对其他人则高傲冷淡，所以见孔武示好，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在下孔武，苏州柳县人，在东华门护军营当差。前几天不小心撞到小...兄弟，多有得罪。这壶茶就当在下赔罪了。”
小太监经他提醒想了起来，点了点头：“无妨。宫里人都叫我小灵子，我也是苏州人。”
“原来是灵公公，失敬失敬。不只公公在哪里高就？”
小灵子不过十几岁，见孔武恭恭敬敬地叫他做“公公”，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我是永寿宫伺候如妃娘娘的。”孔武见他发笑，也轻松了些，就想问问那天的事：“灵公公，那天出宫的时候，见你行色匆匆，又...又带了不少物事...”
小灵子连忙截住他话头：“我出宫可是给你们护军营搜过身的。有什么物事？想必是你看错了。”
“不错不错，公公不必多心。其实我那天回到护军营，就听高参领和兄弟们讲了。这里的关窍，在下明白。”
小灵子喝了口茶，白了他一眼，想这人说话真是没轻没重，宫里的事可大可小，怎么能胡乱提起。孔武又道：“在下只是觉得，公公年纪轻轻能在如妃娘娘跟前伺候，非一般人能及。以公公的身份地位，还要以身犯险，实在是...实在是有些委屈了。”
小灵子听他话里有话，但是两人只是初见，若要敞开深谈也不甚放心，就让他打住：“这些话不必再讲了。护军营跟内务府向来没什么交情，咱们还是听书的好。”
其实孔武也没想好该如何“暗渡陈仓”多赚些银子，见小灵子还不信任自己，觉得此事不用急于一时，便将话头放下，只是劝小灵子吃茶，进些点心。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小灵子已经先行回宫。孔武也出了会馆，沿着街边慢慢地走。此时已经暮春，街边草长花秾，暗香浮涌。西边的晚霞一层层堆上来，甚是好看。孔武想着初进京时的狼狈褴褛，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若是当时就气馁返乡，哪里还有今天？至于跟孙白杨相知相交，又是另外一段际遇了。
孔武边走边想，既觉欢喜，又有感慨，思绪游散到了天外，以至于听到路人呼喊时，吓了一大跳。
“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孔武素识水性，又心肠极热，在乡下也曾下水救人，当下连鞋袜也来不及除就跳下了河，奋力将落水之人拖了上来。此时虽是暮春，但时值黄昏，热气散去，河水仍然极凉。孔武冻得牙齿打颤，扭头查看旁边的人，不禁大吃一惊。
眼前这人薄唇紧闭，面色苍白，正是他刚才心中思忖的那个人。
“孙大人，孙大人。”孔武摇了摇他肩，没有回应，又连忙摸摸他胸口腹部，还好刚才救得及时，并无积水。孔武伸手探探孙白杨鼻息，见呼吸匀净，就放下了心，把他扶起来靠在身上，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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