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所言非虚,刘彻是真的走了。
他走得干脆,也再不会回头,只因他已经回到了那片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
刚从混沌中苏醒过来,映入刘彻眼帘的便是一顶熟悉的帷帐。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在周遭陈设与匍匐在地的宫人宦者间逡巡许久,才终于确认,自己此刻正置身于未央宫的寝殿之中。
许是近乡情怯吧,在意识到自己已成功回“家”后,刘彻心中涌起的第一个感受,并非喜悦,反倒是一种近乎惶恐的情绪。
那惶恐就像绳子、像铁链一样,一圈一圈紧紧缠绕住刘彻的脖颈,让他感到不能呼吸。
忽然之间,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自己的手。蜿蜒的青筋,不可忽视的皱纹,即便能看出有用心保养过,可那双手的每一处却依然散发着衰败苍老的气息。
刘彻无措地看着自己的那双手,心里只觉得奇怪,也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
“去拿面镜子来。”他听见自己说。
“诺。”
一侍者战战兢兢的应下,立刻就起身去寻铜镜。
在侍者转身去取镜的空隙里,刘彻思量着,睁大眼眸,目光快速地在殿内逡巡扫视。可一圈看下来,殿中伺候的宫人宦官,他竟一个都认不出。
丝丝缕缕的寒意悄然爬上心头,刘彻张了张嘴,想发出些声音来,却因不知该说什么,又徒劳地闭上。
寻镜的侍者并未让刘彻久侯,不多时便捧着铜镜折返。
她快步走到帝王床边,双膝一曲,恭敬地跪伏于地。为让刘彻清晰照见容颜,她臂弯绷得笔直,双手稳稳托举起铜镜,镜身高度分毫不差,恰好与刘彻的视线适配。
铜镜的背面雕刻着星云纹,正面则被工匠打磨得光滑无比,足以清晰映照世间万物。刘彻也正是透过它,才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第一眼,刘彻确信镜中之人并非真正的自己。可再看,他便知晓自己方才想错了。
镜子里的,分明就是自己的脸。只是,比起几年前初遇嬴政时,他变得更苍老了。
顷刻之间,刘彻的脸色数度变幻。左右侍者,尤其是举镜的那一位见了,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怒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招来灭顶之灾。
不过此刻的刘彻,根本没心思去留意这些陌生人。
他心头慌意渐浓,动作急切地从侍者手中一把夺过铜镜,目光死死锁在镜面上,一边不住地端详,一边用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指腹每抚过一条皱纹,就有一份荒唐的记忆涌入脑中。
过了很久,刘彻长出一口气,拼尽全力,将手中的镜子狠狠地掷到了地上。
铜镜接触到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响,震的人耳根发麻。
侍者们惊惧不已,皆将头埋伏于地,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生怕下一个挨砸的便是自己。
无论过去多么漫长的时光,低微者那颗始终惊惧不安的心,从来没有改变。
一百多年前的秦王寝宫,也正上演着类似情景,只不过,此刻提心吊胆的并非围在君王身边、负责侍奉的侍者,而是一群可以被称作“国之栋梁”的肱股大臣。
今日清晨,秦王嬴政已从昏迷中苏醒,宫妃与宗室大臣们闻风而动,皆恳请大王准许他们前来请安。
因前来请安者人数太多,嬴政不堪其扰,索性尽数拒绝。待侍医们为他检查完身体,他才酌情召见了几位重要之人。
宗室重臣自是不必多说,嬴政皆一一见过;除此之外,最要紧的,还是那些牵扯进刺杀案的人。
为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嬴政虽已十分疲倦,但仍强打精神,召见了负责审查此事的李斯。
李斯不敢耽搁,接到传召后便迅速赶来觐见。来时,见嬴政面色尚显苍白,他心下想着让大王多休息,遂简明扼要地禀报了自己追查到的全部情况。
嬴政静静地听着,纵然身体不适,却极力调动起脑中所有智慧,逐一审度这件事里的利弊得失。
当李斯讲到庆轲已经伏诛的时候,嬴政的思维不可避免的停滞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初。
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刺客……是怎么死的?”
李斯微微一怔,敏锐地从主上的问话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于是小心翼翼道:“是救驾的中郎们乱剑砍死的。”
嬴政沉默了,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道:“尸体呢?”
“还未收葬,只等大王示下。”此刻李斯无比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保全刺客尸身的决定。
嬴政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言,只吩咐道:“既然人都死了,便寻个地方妥善安葬吧。事情了结后,不必再向寡人回禀。”
“是。”
嬴政的反应与李斯所设想的有些出入。李斯内心讶异,却未显露分毫,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王上,中庶子还关在狱中,不知大王想如何处置他?”
“你查出什么了吗?”
“这……”
李斯顿了顿,唯恐落下话柄、日后遭人记恨,便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道:“臣从中庶子家中搜查到了庆轲贿赂他的金银。但根据各方审讯所得的证词来看,中庶子虽有失德之行,却应无叛国之心。”
闻言,嬴政微微颔首,面上依旧没什么明显波澜。
李斯的调查结果,与他心中先前猜想的情形,本就大差不差。
他素来知晓蒙嘉为人贪利,自己待他也从不吝惜赏赐,可万没料到,这人是什么要命的财都敢收入囊中。
作为君主,嬴政相信蒙嘉对自己还是有忠心的。但这份忠诚,并不足以抵消他性格中的贪婪;更何况,如今蒙嘉触犯的是国法,已然经踩到了嬴政的底线,绝无可能被饶过。
强压下心中的痛惜,嬴政命李斯依国法惩治蒙嘉,赐其自尽,以儆效尤。
但念及蒙嘉多年来的殷勤侍奉,他终究网开一面,饶过了其妻小;至于蒙氏同族,更是未曾牵连分毫。
毕竟,蒙氏一族中的许多人,本就是他早有定计要重用的。
比起往日对触法之臣的雷霆手段,嬴政这回对蒙嘉的处置,已然称得上格外宽宥。
蒙嘉心里也明白,这是大王念及旧情,对自己法外开恩。
事已至此,他哪还敢有半分逾矩的奢求?终是敛去了所有不甘,于当夜默然捧起鸩酒,顺服地饮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等消息传到近来深居简出的蒙毅耳中时,比悲痛来得更快的是轻松。
是的,轻松。蒙毅因自己叔祖死得悄无声息,而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反复确认自己的父兄与族人不会被卷入祸端、损毁清誉后,他才有空安安静静地,为这位逝去的长辈流下两行热泪。
但泪水也只流了这么两行,蒙毅很快便从这种消极情绪中抽离出来,有条不紊地派人去领回蒙嘉的尸身、安抚蒙嘉的家人,并请来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
受限于蒙嘉罪人的身份,丧礼办得十分低调,葬仪更是简单,只用一口薄棺,便埋葬了这位曾备受大王器重的中庶子。
当最后一抔黄土覆在蒙嘉的坟茔上时,蒙毅望着这一幕,心中突然间想明白了许多。
于大王而言,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替代的,再念旧的君王也有不能被触碰的逆鳞。
而对他们臣子来说,能和忠才是最重要的。要做有能之臣,要做忠心之臣,要做对秦国有益的人。
愿我此生在仕途上与大王相得益彰,保持着忠信的品格直到被黄土掩埋。
同样在秦王嬴政继位的第二十个年头,在某个晚风卷着郊野的枯叶掠过坟茔的黄昏,时年未满三十岁的蒙毅立于茫茫暮色中,许尽了他后半生的心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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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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