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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年年岁岁长相忘,生生死死不由身

老妪道她今岁五十又二,因着双亲亡故得早,孝期接至,故此年逾二十方才成婚。

二十又六那载,生下一子,名唤福寿,将养在侧数年,确不曾让她操过半分心。

幼子岁七之际,家国徭役赋税添重。

时任国君,原非既定王储。先王在位时曾殚精竭虑、一心为民,所立储君亦是子辈中非最长却最贤之人。

奈何贤者虽贤,江山承接未定、诸王子虎视眈眈之时,却终难能守住君父拳拳之心。

是以先王薨逝那夜,彼时仍是王子的今上便联合了手握兵权、镇守京畿的母舅一道逼宫谋反,由此夺得王位。

登基那日,御殿之上香花宝篆、群臣觐见,而王宫囚室之内,大监奉上的一盅毒酒却送那人魂归了地府。自此,国泰民安的日子也便到了头。

因着新君王位来得不正,兼是个好大喜功之辈,故此登位后便急欲借着兴兵起战、四方征伐来安服民心。

然其早先所习多是些笔墨功夫,于掌兵攻伐一事并无所通,故而虽御驾亲征,却接次败退,不仅连失数城,还赔进去不少银钱才得敌军意同休战。如此数遭下来,国库之亏虚、民生之多艰可想而知。

往后五载间,为着城池败失、疆土骤缩之故,君上不得已下令将王城另迁一址以保国祚。

可连年征战下王国内早已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又逢王城迁址、国库无力撑支这般大事,少不得自上而下瓢夺百姓膏脂,将他们逼进田埂间贫弱不已的作地中去。

然将将吞落这枚苦果不久,王宫内复又传出消息道:为雪洗先前蒙受之辱、为夺回被他国侵占的城池、为重立吾国之威,责令于今日起增收赋税、繁添徭役,内采山石,外筑绵墙。

此令一出,国中百姓尚不及叹这世道多艰,便被突兀而至的兵士呵乱了手脚。

尔后每一日间,十数人入村、数十人同出的景象随处可见。本就凋败荒寂的村落更是只余下了零星几数老弱妇孺,从此皎月再不得圆。

“阿娘阿娘,等福寿再大些,也要同阿爹那样远赴边境、保家卫国,做个英雄!” 时年岁七的福寿将双肘支在膝头,半握成拳的皲裂小手则抵着下颌,在微凉的夜风中仰首望着蒙了层薄雾的星辰同身后拿着件小衫正朝他走来的妇人喃喃道。

“保家卫国?英雄?” 妇人听罢蓦地驻了脚步怔在原处半晌无言。

“阿娘,你怎么了?” 见妇人垂下了横挂着小衫的臂膊久久未有后话,福寿原本支起的前半臂随着他立脊侧身回首的动作耷拉在了膝头上。

“是谁同你说的?”

“什么?”

“方才你说的......保家卫国......英雄......” 妇人攥紧了双拳拼尽了一声气力方勉力吐出后半句。

“啊,这个呀,禄全、来喜他们都这样说呢,难道不是吗?”

“......” 若是得许,这是一条阿娘拼死也不愿你踏上的道路,妇人此般作想,却无法将此话道与他知。

再往后,福寿来到这世上的第十载时,没了阿爹。

第十五载时,娶了亲。

第十七载时,生了子。

第十八载时,尚不及再一同过完这四季,夫人同阿娘便携着泪眼替他去销了户。

第二十载时,禄全同来喜的死讯接替传来,三日后他们的爹娘一道上官府将福寿诈死以避徭役之事戳穿了来,故而自两年前来一直避在地窖中的福寿当夜便被押解至官府受了一通刑后转送至边境服役。

至此,儿时那番不知事的胡话竟一语成谶。然这英雄到底也没做成,置身其间方知这芸芸苦众不过是那绵延数千乃至万里的泥石瓦缝间的一粒浮尘罢了,生生死死皆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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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等何人,自何处而来?” 为首兵士抬起左臂,将手中剑柄指向一行人厉声询道。

“我等......”

尚不待沈清遥应罢,那人便挥了挥执剑的臂膊高声续言道:“吾国上下未有能避徭役者,观尔等装束,应非吾国臣民,莫不是他国安插过来的细作?”

“岂会......”

一语未尽,那人又截住话头自顾道:“既如此,除女眷外,其余人悉数随吾等走罢。”

此话虽无礼,可此遭不知何故并未有密语传来任何消息,若要探其究竟、速破此关,以身入局确是个可取之策,故而思忖不消片刻江鹤眠便应下了。

临行之际,江鹤眠只短暂地望了容与一眼便越过她同那队兵士而去。

眼瞧着他们渐行渐远,蔺闻思有些沉不住气了:“现下他们都被带走了,只余我们三人在此间,此番局势不利的很。”

“方才那一脚踹得可不轻,还是先去瞧瞧罢。” 言毕容与便携着容鸢一道朝着院中行去,尔后二人一左一右同搀着那老妪起身坐在屋门后的一方矮凳上。

屋外的日光明朗朗洒向门头里垂坠着的挂挂红椒,却在下坐之人额顶投落一片沁着刺骨寒意的黯影。

就着渐次西沉的晖芒,那容括了她大半生的故事也已讲到了尾声。

“后来呢?”

“后来......我的福寿、我的儿媳芩若也都走了......我没能留住他们,现下就连这唯一的孙儿也都让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给抢走了......”

将将安顿完老妪后,三人觅了许久也不见有投宿之处,便就近择了间较为敞落的农户住下。

月上中天之际,一则灵符透过紧阖的窗页隐入屋中。

“与与!”

自入夜起便一直静坐在案旁垂眸沉思的容与骤然闻得容鸢着意压低的惊唤声,立时起身仰首望去。

二人并肩立于灵符前候了好一会儿却皆未闻它传出任何消息来。

“这江鹤眠真是,回、回、都、让、人、气、得、牙、痒!” 容鸢见此不由恼怒道。

容与望着眼前兀自淌溢着冰蓝华芒的灵符,半晌方启唇轻唤道:“江鹤眠......”

话音方落,便见眼前华芒陡盛,冰蓝雪光融尽后,一只奇形怪状的介于虫鸟之间的灵体扑腾着短小肥厚的肉翅在容与面前一臂处打着转人语道:“与与与与!与与与与!”

“......我就说罢,真的很讨人厌!” 容鸢恨不得眼前胡乱打着转的就是江鹤眠本体,好让她迎头给他一鞋底出出气。

“......说话。” 不知是否是方才容鸢的恼语起了用处,容与此时竟也觉得有几分沉不住气了。

“与与我同你说,今次我可真是受大罪了!你都不知道,那人将我们送来了一座深山里,责令我们一日得劳作九个时辰,若是偷懒便动辄打骂,给我们送来的吃食也断不是人能用的。经此一遭方觉容鸢原也算不得甚无良之辈......”

絮叨的话语仍在继续,容鸢却已恼得逐着那灵体满屋压声打闹起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鹤眠方止住了一袭无用之语转入正题:“日间劳作之际,我化出一道分身去山中探查了一番方觉,除却采石者同兵士之外,另有一道异息。我循息而去,但见林渊之上数丈处有方穴洞,洞中所栖便是那妖兽猾褢。其形似人身,通体生着猪鬃,啼声似伐木之音,平素栖居穴洞,秋后便入冬眠。若时值昌平盛世,猾褢便避世不出;可若为君者治世无道,它便会降临此间,凡其所降之处,徭役平添。只一点,此兽同那肥遗一般,均非凡尘俗物,而是来自世外尧光山中,恰此关卡已近尾声,恐有局外之人干扰,与与得再小心些为好。”

那灵体言罢复又绕屋扑腾一周后方落于容与肩头偎了偎,继而凑近容与唇畔,似是在候她出言作答。

待容与将老妪所言之话陈罢,但见方才所见的冰蓝华芒复现,尔后灵体再度化回灵符自窗页而出。

合衣在榻上卧下许久后,容鸢轻轻抬起指尖点了点身侧容与的肩头悄声道:“与与,你......觉不觉得......此番所遇之事有些......似曾相识?”

“你是想说吾国也若此罢。” 容与闻言睁开了眸。

“与与,你说我们容家......真的能在此间全身而退吗?” 自容家接下国君那道修筑云梯的密旨后,这实是容鸢初次审慎地同人谈及此事。

闻言,容与静默良久,久到容鸢以为她已经入眠之际,方听得一声轻叹传来:“我......不知道......”

自容鸢记事以来,族姐与与始终是容氏的骄傲,是不世出的奇才,每每遇事皆杀伐果断,便是这一路上同行至此,也几乎不曾听她以这般迷惘的语气说过话,要知道若是以执棋者相比拟,容与便是从未输过哪怕一子之人。

“与与,此前是我不知事,总是恼着你处处压我一头。可此番与你一道出来历练至此,我想同你说,无论家国何往,吾心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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