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眠至此方知原来容氏与与竟亦有此般倔性,愣是在容鸢的扑拦截阻下挣出一条下榻之路。
虽是在屋外候着,可里间传来的容鸢或高或低、或急或缓唤着容与的音色好似一幅铺开的画卷,令人无需亲睹便能随声幻出其景。
“与与......果真无碍了?” 望着已自梳洗得体、穿戴齐整的容与,沈清遥仍自不放心地轻询道。
“走罢,待得理清此间事宜,她方得好全。” 容衍言罢探指轻点了点她的额首,尔后摇首浅笑着先一步离去。
“与与你这素喜纵观全局,不容任何疑点脱于掌控之外的习性虽好,可眼下这委实是不合时宜呀。诶,你等等我,天尚未暖,极易受凉,再披件衣裳罢!” 容鸢一面扬声朝容与言道,唯恐长街之上的人语掩住了她的声息,一面疾疾自行李间翻出件衣裳便追上前去。
甫一出至长街之上,但见愈发多的百姓自城内城外闻讯赶来,或有仍自负着行囊的,或有执着棍棒犁锄等物的,纷纷怒恼不堪地朝着南面行去。
长街以南,先是蔺府,再至官中。
待得一行人赶至之际,蔺氏府门早已为百姓所闯,而由名家题写、彰显着蔺氏七代族人声誉的匾额亦已碎裂在地。
沿着昨日间那名女侍曾引过的路行上旁侧游廊,但见往日里清雅幽芳、犹自沾着晨露的蕙草泽兰眼下被踩踏得不得已贴附着下首将将探出尖尖角的杂草,而那如同载录着四时风序的无棂壁框业已遭人捣毁,内中所植矮竹亦不知为何人所横斩,徒留下指节般大小的抵柱兀自饮着悲风啜泣。
自游廊而出,再行经昔日高朋满座的前厅便至蔺氏族人素来制香同栖居之所,而此时,方才仍自杂嚣喧嚷的讨伐声业已转作齐整划一的喊杀声。
循着阵阵怒音而去,但见一地狼藉与残花败叶中退守至此的一众家仆同族人们已有不少负伤倒地。
疾疾遍览了一遭余下亦持着棍棒等物同暴乱百姓两厢对峙的蔺氏族人,容与一眼便瞧见了蔺家主身侧同他并肩而立、满目锵坚的蔺闻思,许是方才亦与闯入者生了纠缠,此刻双颊之上皆有数道显眼的划痕,划痕之下犹自凝涸着晃眼的血花。
蔺闻思亦瞧见了她,越过群情激愤的百姓、跨过再难回头的苦海......
下一瞬,不知何人振臂高呼了一声,周遭早已蓄势待发的百姓立时扬起手中棍棒便欲扑杀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执甲披锐的队队兵士匆匆赶至,阻截下了眼前这场闹剧。
容与等人将将松了口气,却见此番至此的兵士同前两遭见到的霜镜城兵士自衣着至甲盾悉皆有异,正自生疑间,为首者自襟内取出一枚令牌,原是从邻城而来,闻知城中生变,特来相助。
可究竟是何人,不仅于他们之前将此事揭与众人知,甚或得以料到今次景象,早早便同邻城官中商宜好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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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此间兵士将府内百姓悉数遣散,而证据确凿的蔺氏族人亦皆披枷戴镣落入狱中。
而方才自长街之上行过之际,容与一行人分明瞧见蔺闻思面向她无声道了两字:“见、我。”
回至客栈的路上,容鸢一面踢着脚下碎石前行,一面怅惘道:“你们说,暗中行下此事之人究竟......是敌是友啊?”
容与听罢瞧着眼前因逐着脚下碎石而先于余者数步的容鸢,浅笑着提点道:“如何不是非敌非友之人呢?”
“何为非敌非友?” 乍闻此语的容鸢不由怔住,立时驻下足步回身望向容与惑询道。
“所为之事只为达成己身之图。” 容与道。
“只为己身之图......也便是说只要所为之事能利于他,便不论此事于我们而言是阻碍亦或助力对吗?”
“不错。”
“这便棘手了......我们既不知他是何人,亦不知他所图为何,如何预料他之行事?”
“无事,见招拆招即可。” 容与言罢提步越过她朝前行去。
“诶,与与,你等等我!方才蔺闻思被带走时说要见你,你不会真去见她罢?” 容鸢一面疾步追上前去一面吁声询道。
“自是要见。”
“为何?”
“无甚缘由,不过出于本心罢了。”
言谈间,客栈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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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用罢晚食,外间便传来消息,道是对蔺氏的判决已下:族中主事悉数于明日午时问斩,余下族众及家仆身皆没入奴籍。
乍闻此决,客栈内前来用食的百姓纷纷驳辩起来,有言蔺氏殃民祸世已久,合该举族问斩,也有道族中仆众间亦有无辜者,此番判决已甚为公允。
容与一行人不愿再闻此间事,故而早早便回至屋中歇下。
约莫掌灯时分,受容与所托现身的媸漓携着她一道掐了个藏身诀一路朝着狱中而去。
涉过曳曳风烛,透过猎猎火光,容与终是在狱牢最里间瞧见了孤身羁押着的蔺闻思。
不知长街一别后在审决之中又生了何事,白日间尚算净洁的裳衣现下却沾染了不少尘垢,裙摆及袖缘处亦落缀着斑斑血迹。
甫一近前,媸漓便支起了结界将此间拢入其中。
“他们用刑了?” 乍见她此般容与不由询道。
蔺闻思听罢却只迟疑着摇了摇首,并未答话。
二人静默着相视良久,蔺闻思方张了张唇欲出言,却不防因着一整日水米未进,双唇早已干裂,渗出丝丝缕缕殷血,可她却好似觉不出疼痛般犹自以手背轻拭了拭便再度启唇出言道:“与与,妖物一事我很抱歉......可无论你信与否,我从未想过要借它之手加害于你。”
“我知,它非是冲我而来。”
“兴许......自此事伊始,蔺氏便不该因着恐畏强权而牵涉其间......” 知她经此仍愿相信自己,蔺闻思道不出应是欣悦亦或憾遗,只得另起一话。
“可身处此般世道,又如何能直面强权,自伊始便净身其外......” 忆及容氏现下的处境,容与不由慨叹道。
“与与你知道吗,直至两年前父亲于祠堂中向我道明真相之前,我毕生的心愿便是走遍三山五岳,集采尚不为人知的香草,尔后制出世间最佳的香方,让全族皆为我骄傲......这很难吗......我从来......从来没想过要去害人啊......” 语至尾处,蔺闻思再含不住眸中清泪。
知她此番之言实乃心间隐事,今次道出是为予己一份释怀,非是要告与人知,容与便自始静立于原处不曾出声惊扰。
“幻境中你在那老妪面前许下永生永世的宏愿,肃清寰宇、平正天纲,不灭不休......你可知我听罢是如何心向往之......你身后有这样肯愿依托你的家族,有爱你护你愿同你生死相依的兄长、族妹,有志趣相投甘为你出生入死的朋友,他们永远与你并肩而行......你聪慧、果决、智计无双......可纵有万万人相托,你却从不是依附着藤蔓存活的菟丝花。你那般明媚,那般耀目,我亦曾想过,若是今后我能与你同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过问其他该有多好......”
言至此,蔺闻思背转过身望向墙隙处泻入的一抹月光,兀自默了许久方续言道:“而今至此,我实不悔。于此般世道,我同父亲这数年所为已是不全中的万全。我们皆不是圣人,无法真的做到为着苍生大义而弃族亲于不顾。该有的取舍我们都做了,可我们终归太过微弱,胜不了这日倾月斜的世道。可与与你一定行,我信你终能得偿夙愿,拨云见日,平定乾坤!”
狱外皎月缓次攀升,缈落的柔华透过墙隙自衣襟一路映向她微微仰起的面庞。
“我亦非圣人,心间所愿所想无外乎族亲友故安康常健,奈何王令如山,迫使着我为那些所谓的邦国大义为他递上一把由族亲所制、终将挥向山河百姓的屠刀......苍生无辜,山河无罪,我如何不知......可那是伴着我十数年至今的族亲啊,我如何舍得下让他们去祭这万里河山......”
“我懂,与与。” 月华朗照下,蔺闻思的面容却好似无端拢上了一层薄雾。
“我非你想的那般聪慧、果决,我至今仍割舍不下,取舍不得......”
蔺闻思听罢粲然一笑,“无事的,与与。眼前若被迷雾所遮,便静下来向内问问自己的本心,跟着它走,成败皆无悔。”
容与闻言侧眸望进她的双瞳,此前从不曾觉察,蔺闻思实生了一对粲极的瞳眸,只因隐祸缠身,方暂黯退了华光。
“明日......” 思及明日之事,容与再续不尽言。
蔺闻思却畅怀一笑,径自接言道:“明日,我便真的自由了。再不为世道所欺,再不受外物所绊。与与,你该为我高兴。”
皎月掠过狱外梢头,渐渐攀上中天,外间的风烛亦接次熄了,那双粲极的双瞳再度隐入暗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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