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东宫,紫潭才把哭得一鼻子的李延祚哄睡,就听见丫鬟通报邵从洁求见,紫潭将他带到平日他给太子讲课的传心殿,邵从洁跪道:“微臣特来向皇后请罪。”紫潭将他扶起来,道:“师兄先起来说话。”
“师兄何罪之有?”
邵从洁神色凝重,欲言又止,“微臣……”
“莫非是为了太子之事?”
邵从洁沉吟道:“是。”
“这算何错?太子本就无灵根,师兄只是据实相告,无任何过错,不必放在心上。”
邵从洁低头作揖,道:“是微臣失言了让太子殿下伤神。”
紫潭叹了口气,“太子迟早要面对现实,不如早早断了他这没有可能的念想。”
“谢皇后仁慈。”
紫潭先坐下,又向他摆手道:“师兄请坐。”
“谢皇后。”
“师兄又何必与我客气,虽说我几次重生,但我们也算是几百年的交情了。我一世时在浅川派多次犯错,多亏你替我向父亲求情,否则我第一次犯错时就被父亲扫地出门了,你待我们几个师弟师妹如亲兄妹,我心里是知道的。浅川派被围攻时我早已身死,但后边也听说你坚守战线绝不投敌之事,虽说浅川最后被灭了,但我是很为师门庆幸有你这么个忠义的弟子。”
“皇后过誉了,微臣当时只是在尽弟子本分之事罢了,可惜微臣庸碌之人修为低微,还是没守住浅川。”
紫潭叹息道:“浅川命数如此,我知道师兄已经尽力了。”
见氛围凝重,紫潭调转话头,语气轻快道:“都没好意思跟师兄说,一世身死后,我二世三世都过得很狼狈,直到这一世气运才好了起来,还有幸与师兄重逢。”
“师妹受苦了。”
紫潭笑道:“终于肯叫我师妹了。”
邵从洁有些不好意思,无言片刻才道:“太子心绪可缓和了些?”
“暂时将他哄睡了,兴许是我太娇惯了他,我这皇儿性子太骄傲了,一点不如人也受不了。”
邵从洁道:“皇后不必担忧,太子还小,有些事等太子大了自然会懂,再者,太子乃天之骄子,骄傲也是人之常情。”
“还望师兄能严格待他。”
邵从洁拱手道:“谢皇后信任,微臣谨遵。”
“不知师兄近日修炼如何了?怕是又精进了?”
邵从洁的手不自觉攥紧,沉声道:“说来惭愧,虽微臣不曾懈怠,但资质过差进度缓慢,枉费皇后费心令人替微臣找寻修炼灵地了。”
“师兄又何必妄自菲薄?虽常言道为半神就如同一只脚踏入仙界,但你我都知这一步有多难,凡事尽心就好,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况且你进可成仙,退可为一国之师国之功臣,无论成不成仙,都是光彩的一生。”
“皇后过誉了。”
“师兄你总是谦虚,你明经晓事品性高洁,亦是我最信任的人,一国之师当之无愧,这也是我将皇儿托付与你教导的原因。”
见邵从洁似在神游,紫潭叫道:“师兄?”邵从洁这才回神,道:“微臣多谢皇后器重。”
冷!越来越冷!母后的哄睡声、暖炉及裘皮褥的温暖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难耐的寒气,李延祚被冷醒了,睁开眼四周一片昏暗,他吓得大喊母后!
很久都没人应他,他终于大哭起来。
“母后!”
“母后!”
一个漠然的女声响起:“这里没有你的母后。”李延祚这才注意到角落有一个黑影,吓得蜷成一团,大叫道:“鬼啊!”
“呵呵。”那黑影轻轻冷冷地笑了两声。
李延祚怕极了,又被这讥讽似的笑声气到了,又气又怕下冲着那黑影磕磕巴巴地骂:“你……你这女鬼!”
“有本事……有本事就和……就和本太子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较量!躲在暗处吓人算……算什么本事!”
他双拳紧握,拼尽全力冲着那黑影大喊:“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那黑影衣摆轻挥,四周霎时通亮。角落里那人一身素纱,蝶花逶迤着从胸间至裙尾,她倚靠墙角,戏谑地看着李延祚,道:“我可不是鬼!”
这屋子很是怪异,无火自明,空无一物,四处漏风。寒冬腊月里身着单衣的李延祚瑟瑟发抖,愣愣地看着那人。
那人又是一笑,问道:“我好看吗?”
李延祚抱紧自己,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颤声道:“好看,美丽的姐姐,你可以带我去找母后吗?我好冷好饿。”
那人脸上现出捉弄的神色,语气却又是惋惜,“你叫错辈分了小殿下,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母后了。”
“不会的不会的!求求你带我去见母后,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那人走近他,蹲下身温柔地为他拭泪,声音却让他感到阴森,“没有记忆就不会伤心了,你很快就不会伤心了。”
李延祚不懂她在说什么,问道:“那我很快就能回皇宫见到母后了是吗?”
那人笑道:“别急,等时机到了你自然能再见你母后。”
李延祚和国师失踪了,集雅国上下乱成一团,李玉下令发动倾城之力找寻。紫潭难孕体质,除了李延祚膝下再无子,他的失踪使她大受刺激,不复以往端庄之态,时常迁怒于人,故李玉下令妃嫔无需再到娥皇殿例行请安。李玉初还对紫潭殷勤关切,日久渐渐厌烦,越发宠幸怡妃及李无鄞。
太子失踪半载,宫中传出李玉要立李无鄞为太子的流言,紫潭一听这个消息便令人起驾前往李玉日常休息的养乾殿,有奴才道李玉在怡妃的月华殿,又转驾月华殿。
未经通报紫潭就闯入月华殿了,李玉正用晚膳,怡妃在桌前为他吟曲舞蹈,见到紫潭怡妃停下行礼。李玉面露不悦道:“看门的奴才是做什么吃的?皇后来了也不通报?”
两个守门奴才忙不迭跪地求饶道:“皇上饶命!奴才正要来通报皇后就……”
李玉听这话也知道怎么一回事,向守门奴才大手一挥,“滚出去!”
“是!”守门奴才掩住劫后余生的喜悦,连忙退出去。
李玉看着紫潭,态度冷淡,“皇后有何急事?都找到这里来了!”
“听说皇上打算立五皇子为太子?”
李玉:“谁与你说的?妄议立储之事其罪当诛!”
紫潭紧紧地盯着李玉道:“那皇上告诉臣妾,皇上是不是打算立五皇子为太子?”
李玉不作声,紫潭从他的无言中得到了答案,兀自发笑。
李玉道:“你笑什么?”
紫潭笑得越发灿烂,“没什么,臣妾只是想起之前皇上与延祚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到皇上对他如何疼爱心里高兴罢了。”
“放肆!”李玉龙颜大怒,将桌上的佳肴扫落,紫潭的手背被碎碗碟划出一道明显的血痕,她似乎没察觉,旁人看见了也都不敢提。
李玉的龙袍袖口沾上了菜渍,怡妃连忙唤贴身丫鬟雪薇端净水来擦拭,又叫李玉贴身太监荣刚去养乾殿取干净的常服。
李玉把外边的几个贴身侍卫唤进来,道:“你等护送皇后回娥皇殿,皇后今日失仪罚禁足一月。”
“是!”
怡妃正屈身给李玉擦袖口,紫潭带着冷笑看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几个侍卫请不动她,又不敢上手,李玉令嬷嬷们动手,几个嬷嬷向紫潭行礼道:“皇后娘娘,奴婢冒犯了!”正想去碰她,紫潭棱眼大喊:“我看谁敢!”嬷嬷们吓得大跪。
紫潭跪地抓着李玉的裤脚,通红的眼睛瞧着他道:“皇上!为何失宠多年的怡妃刚复宠太子就失踪了?为何太子失踪不过半年宫中就有立五皇子为储君的传言?皇上您仔细想想这究竟是为何?”
怡妃也连忙跪了下来,委屈极了的样子看李玉,“皇上,臣妾冤枉!太子失踪与臣妾无半点关系,太子与国师一同失踪,此事应与国师有关,难道是臣妾操控国师不成?可国师可是半神!于半神而言臣妾无异于蝼蚁,臣妾如何能做到?再者此前臣妾从未与国师有交集,倒是皇后与国师往来密切。太子刚失踪时皇后就到处说是臣妾害的太子失踪,臣妾顾及皇后失子之痛并未放在心上,可太子失踪已半年皇后仍是如此说,臣妾实在委屈!”她的两滴泪缀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李玉对怡妃道:“朕知道你委屈了,起来吧。”又对着侍卫季青示意,季青心领神会,伸手往紫潭后颈一砍,紫潭倒下之际李玉扶住她,看着昏迷过去的她叹息道:“延祚失踪朕又何尝不痛心!”
“李嬷嬷吴嬷嬷,送皇后回宫。”
“是!皇上!”
禁足半月,紫潭郁郁寡欢,食不知味难以入睡,整个人消瘦不少,这身体令她想起一世的自己,也是这样渐渐萎靡死去。
贴身丫鬟为她去唤来太医徐凌,徐凌诊脉后忧心道:“皇后不可过于悲切,长此以往身心将会大损。”
“没了太子,我死不死都一个样,只是我恨啊!恨仇人把我害成这样还风光无限!”
徐凌沉吟道:“或许,太子失踪之事作祟者并非皇后所想之人。”
紫潭心头一紧:不是怡妃,难道是那人?
不可能!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一想就被她掠过了。
一世她抑郁而终,二世她是被人欺凌致死的失聪聋哑丑女,三世她足不能举被家人卖到妓院,这三世她都没发觉那人到人间的迹象。再者,以那人的心性,就算到过人间,见她三世都如此凄惨,想来也不会忍心在这一世加害她了。
紫潭道:“不,我想就是她。”
徐凌望着她道:“若皇后有用得到微臣的,微臣定当赴汤蹈火。”
紫潭笑了笑,道:“你又何必?”
徐凌目光深沉,道:“微臣有今日全仰仗皇后,微臣愿做皇后脚下的一抔土,或是手中的一柄尖刀。”
李延祚失踪后李玉把对他的宠爱逐渐转移到李无鄞那儿,怡妃日益得势气焰比初次得宠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李无鄞将被立为太子之际,怡妃与徐凌偷情被李玉与紫潭亲眼撞见,被捉奸时怡妃衣衫不整,浑身绵软无力摔地,艰难地爬向李玉道:“皇上救救臣妾!臣妾也不知怎么了好热!”
李玉被气得快昏过去,当即下令处死了那二人。
徐凌和怡妃被处死的消息很快传到娥皇殿,贴身丫鬟剪碧向紫潭道喜,紫潭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将剪碧打发出去,门被合上发出吱呀一声响,一滴泪从紫潭眼角滑落。
她忆起初次见到徐凌的景象,当时她还未进宫,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而他还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面黄肌瘦浑身补丁,偷包子被小贩劈头盖脸地骂,还说要将他扭送官府,徐凌不停求情:“掌柜的就饶了小的这回吧,我就偷过您这么一次,小的实在是没法子了,家有重病老母等着才作出这不上道的事,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这一回吧。”
小贩道:“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怪不得我老觉得我的包子缺个,我看都是你偷的,你就是个惯犯!”说着拖着他就往官府走。
一两白银闪现在小贩眼前,紫潭道:“掌柜的放了他吧,兴许这孩子家中确有重病老母。”小贩看到银子眼睛都放光了,接过银子道:“好说好说。”
紫潭:“给我包二十个包子,我这银子可够买你这一摊了。”
小贩殷勤应道:“好嘞!这就给您包!”包好后将包子递给紫潭道:“小姐您的包子。”
紫潭冲徐凌扬了扬头,“快拿啊。”徐凌之前被小贩打没哭,这会子眼泪哗地落下,“谢谢小姐。”
“可别谢太早,我倒要看看你家到底有没有病重老母。”
徐凌激动得急声道:“我绝对没骗您!不信您随我回家!”
徐凌将紫潭带到家中,他的家很是破败,也确有重病老母,她对这少年心生怜悯,此后一直接济他。不久后徐凌母亲不治身亡,他立志学医,紫潭出钱让他只管安心学习准备医学科举,他也不负期望一步步走到了太医职位。
……
紫潭喃喃道:“我当时真的只是想要帮你实现抱负,为何现在看来你却好像我精心布置的棋子?我又成了恶人了?”
宫中传出李无鄞是怡妃同徐凌苟合的孽胎的流言,李无鄞也从短暂的众星捧月跌落到连底下人都可欺的皇子。怡妃与徐凌被处死不久李无鄞与怡妃的贴身丫鬟雪薇不见了,平白地消失在守备森严的皇根底下,和此前国师与太子失踪之事一样蹊跷。
李玉本就怀疑李无鄞非龙脉,李无鄞和雪薇的失踪更令他觉疑虑被证实,一怒之下下诏将李无鄞除皇籍废黜,重金悬赏缉拿。
夜黑无月,那间空无一物的古怪陋屋更为幽暗,屋内站立着两个黑影,一个女声道:“恭贺国师,待破晓之际就是你飞升之时。”
邵从洁激动得声音发颤,“多谢仙师予我仙丹了我此生夙愿。”
“不必言谢,我也只是为自己罢了。”
邵从洁道:“敢问仙师可是游央师妹?”
“莫非国师指的是游央世神?”
邵从洁沉吟:“应是。”
那人促狭道:“据我所知游央世神已飞升几百年,国师仍惦念她,莫非你对她存有非同一般的感情?”
邵从洁的郝色被黑暗掩盖,“并非如此,只是故人罢了。”
邵从洁手心燃起火焰,虽极微弱但也足以让他看见那人戴了面纱,与此同时他的耳边响起低笑,“你犯规了啊国师。”
邵从洁熄灭掌心焰,他躬身作揖道:“鄙人一时冲动冒犯仙师望仙师恕罪!”
那人不答话,袖摆轻挥,散落星星点点蝶花,破屋登时亮如白昼,邵从洁惊奇地四下打量,眼里全是向往,“翻翻手便灿若骄阳,仙师功力了得。”
“这算什么?”那人又一挥手,二人再次陷入黑暗。
邵从洁道:“仙师令我掳走太子,我以为仙师的目标是慕贤皇后,可现下怡妃被处死五皇子不知所踪,我倒不知仙师意欲何为了?”
“国师不必纠结,待破晓这世间的纠葛就再与你无关,趁还有几个时辰快去和你在乎之人告别,飞升后就不能以真面目示从前相识之人。”
邵从洁道:“我可以看看太子殿下吗?”
“可以,只是太子太挑食瘦了许多,国师还要见吗?”
犹疑过后,邵从洁道:“罢了,还是不见了。”
“那国师请便吧。”
邵从洁向门外的无边夜色走去,刚要把脚抬起跨出门,听见身后的人叫他:“国师。”他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身,那人道:“国师请安心去吧,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不会加害太子,只不过……他的命运会变得坎坷些罢了。”
“还望仙师对太子多多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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