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跳跃着细小的微尘。高二（3）班的空气却像是凝固的果冻，粘稠、滞重，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等待宣判的紧张。所有的嬉笑打闹都消失了，只剩下风扇单调的嗡鸣，以及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教室门口的方向。
林夏深坐在座位上，双手在桌肚里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那本深蓝色错题本坚硬的棱角。指尖下的触感冰凉，却奇异地安抚不了他胸腔里那只躁动不安的困兽。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成绩……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承载着他全部的羞耻、期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与另一个人紧密相连的忐忑。
他不敢看旁边的江淮。江淮依旧坐得笔直，手里拿着一本英文原版书在看，姿态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但林夏深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他翻动书页的指尖，比平时慢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指节微微绷紧。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阴影，似乎也掩盖不住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等待的波澜。
林夏深的心，也跟着那凝滞的指尖，悬在了半空。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地踏碎了这片凝固的寂静。
程静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打印好的A4纸。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种亲切中带着点职业性犀利的笑容，但眼神扫过教室时，那份洞悉一切的锐利让所有人心头都跟着一紧。
“安静。”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扇的嗡鸣。她走到讲台前，将那叠纸放下，发出轻微的“啪”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成绩出来了。”她言简意赅，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像在掂量着什么。她的视线在林夏深明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滑向旁边看似平静的江淮，最后掠过后排伸长脖子的谢蔚然和推着眼镜、镜片反着光的顾意。
“整体来说，”程老师拿起最上面一张纸，“有惊喜，也有失望。惊喜是，我们班这次平均分在年级里排名不错。失望的是，个别同学假期过于放飞自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她的话像小锤子，精准地敲打着某些人的神经。
林夏深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指甲深深掐进错题本的封面里。
“下面，念一下年级前五十名，以及我们班前十名的名单。”程老师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回名单。
教室里落针可闻。每一次名字的念出，都伴随着一声小小的抽气或压抑的惊叹。
“年级第一名——”程老师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高二（3）班，江淮。”
没有悬念。掌声瞬间爆发出来，热烈而持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靠窗那个位置上。江淮放下了手中的书，微微颔首致意，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仿佛这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林夏深却捕捉到，在他垂眸的瞬间，那深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微澜，随即又归于平静。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确认。
林夏深也跟着鼓掌，掌心拍得发麻，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骄傲，羡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自己都说不清。
年级前十的名字一个个念过，没有他。班级前十的名字也一个个念过，依旧没有他。林夏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深潭。果然……还是不行吗？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林夏深。”
程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点了他的名字。
林夏深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程老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带着点……欣慰？她低头看了一眼名单，声音平稳地报出：“语文，102；数学，91；英语，88；物理，75；化学，80；生物，82。班级排名，35。年级排名，268。”
轰——！
林夏深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35名！268名！数学……91？及格了？！还超了及格线不少？！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傻愣愣地坐在那里。预想中的倒数没有出现，甚至数学还成了他所有科目里最高的一门！那个鲜红的91分，像一道刺目的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和羞耻。
“林夏深同学，”程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温和的鼓励，清晰地传入他嗡嗡作响的耳朵，“数学进步很大，特别是最后那道大题，思路对了，过程也写得不错。”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旁边的江淮，嘴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点促狭，“看来，有个好同桌，确实不一样。”
刚刚涌起的惊喜和激动，瞬间被巨大的羞赧取代！林夏深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连脖子根都烧了起来。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桌肚里，根本不敢看旁边江淮的反应。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带着笑意和探究看了过来，后排谢蔚然那毫不掩饰的“嘿嘿”笑声更是清晰无比。程老师这话……太明显了！
江淮放在桌面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腹在光滑的桌面无意识地摩挲着。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目视前方讲台，但林夏深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微微侧向窗外的脸颊轮廓线，似乎绷紧了些许，耳廓边缘那抹极淡的薄红，无声地蔓延开来，如同晕染开的朱砂。
“好了，成绩单会发下去，大家自己看，好好分析得失。”程老师没再多说，开始分发成绩单。
一张薄薄的纸片被传到了林夏深面前。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接过来。目光急切地扫过那排数字——数学91！那个鲜红的数字像有魔力，瞬间点亮了他黯淡的心。他迫不及待地看向总分栏下方，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寻。很快，他找到了“林夏深”，班级35名。然后，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视线急切地向上移动，越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定格在榜单最顶端的那个名字上。
1. 江淮
他的名字，如同众星拱月般，高悬在榜单的顶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孤高和耀眼。而自己的名字“林夏深”，则蜷缩在榜单中下游的位置，35名，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隔着长长的、仿佛无法跨越的排名鸿沟，遥遥地、卑微地仰望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名字。
林夏深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辣辣的、混杂着强烈羞耻和巨大落差的苍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刚才那点因为及格而升起的雀跃，瞬间被碾得粉碎。他看着那个遥不可及的“1”，再低头看看自己名字旁边的“35”，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猛地冲上鼻腔。
原来……差距这么大吗？他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好不容易够到了及格线，沾沾自喜，可在江淮面前，依旧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那句“好兄弟”……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他死死地盯着榜单上那并排的两个名字——“江淮”和“林夏深”。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三十四个名字的距离，更是天赋、努力和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猛地将成绩单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不想再看一眼。他怕再多看一眼，那刺眼的差距会将他仅剩的一点自尊也彻底击碎。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压在了他紧握成绩单、指节泛白的手背上。
那只手带着微凉的体温，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林夏深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江淮不知何时已经侧过身，正看着他。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预想中的怜悯、嘲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温柔的专注。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份巨大的失落和难堪。
江淮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像深秋的潭水，包容着所有的波澜。然后，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轻轻捏了捏林夏深紧握的拳头。
那一下微小的力道，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林夏深混乱的心湖里炸开一片巨大的涟漪。所有的羞耻、失落、不甘，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奇异的悸动，猛地冲上眼眶。
他飞快地、近乎狼狈地别开脸，挣脱了江淮的手，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耸动了一下。那团被他攥得死紧的成绩单，依旧硌在手心，硌得生疼，却仿佛也烙上了另一份微凉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温度。
教室里依旧喧闹，有人在为进步欢呼，有人在为失利哀叹。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在两张紧挨着的课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夏深蜷缩在臂弯的阴影里，心跳如鼓，震耳欲聋，混杂着泪水咸涩的气息和一种全新的、更加汹涌的、名为悸动和依赖的暖流，在寂静的角落里无声地奔涌、沸腾。
后排，顾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捕捉着前排那短暂而无声的触碰，嘴角勾起一个了然于胸的、意味深长的弧度。谢蔚然则毫无所觉，正抓着成绩单，对着自己刚好及格的数学分数龇牙咧嘴地傻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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