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引擎声化作一阵低沉的嗡鸣，预示着旅程的结束。祈清忘靠在头等舱柔软的座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镇苏打水的杯壁，窗外的伦敦上空笼罩着一层典型的灰蒙蒙的雾气，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混沌不清。
三个星期前，他独自来到这座金融之都，为了集团一个至关重要的跨国并购案。谈判、会议、应酬……记忆的碎片清晰而刻板，像整理好的工作日志。然而，所有连贯的影像在回国前夜戛然而止，仿佛有人用橡皮擦狠狠抹去了一段关键胶片。他只记得自己回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接下来的记忆便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已身处国内近郊那栋安保森严的私人别墅，管家陈叔和贴身助理守在床边，眼神里交织着担忧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惊疑。
他们七嘴八舌地描述他归来时的异常：顶着一头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漆黑发色——他原本的头发是遗传自意大利裔母亲的浅棕色，带着自然的微卷，在光线下会泛出蜂蜜般的光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甚至有过短暂的、失控的狂躁，砸坏了房间里几件价值不菲的摆设。祈清忘对这一切毫无印象，只有记忆断层带来的空洞感和烦躁感无比真实，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手机开机，一连串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提示蜂拥而至，大部分来自周斌。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斌叔，我到了。”
电话几乎是被瞬间接起的，周斌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立刻穿透电波，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哎哟我的大少爷！你可算接电话了！你再没消息，我机票都订好要飞回去找你了！怎么样？没事吧？到底什么情况？”
祈清忘揉了揉太阳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就是觉得累，手机关了两天机，静养了一下。见面细说吧，我需要知道我回国前那几天的详细行程，特别是最后一天晚上。”
坐上周斌派来的专车，祈清忘疲惫地闭上眼。车窗玻璃上映出他此刻的倒影。
黑色的短发利落却陌生，衬得他略带混血特征的深邃五官愈发苍白，眼下是掩饰不住的倦怠青影。这头黑发像一道突兀的屏障，将他与过去的自己隔开，他努力回想染发的动机，却只抓到一片虚无。这种对自身行为的失控感，让他极其不适。
周斌是父亲多年的挚友，也是集团在欧洲业务最可靠的合伙人，年纪比他大了近两轮，对他总是像对待自家子侄般关怀备至。餐厅选在离公司不远的一家会员制私房菜馆，环境清雅。周斌早已点好一桌子菜，都是祈清忘偏好的口味。
“斌叔，回国前那天晚上，除了和伦敦那边董事的例行饭局，我还见过什么人？或者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祈清忘切割着盘中的小羊排，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斌放下刀叉，认真地皱起眉头，仔细在记忆中搜寻：“那天晚上的饭局我也在场，结束得不算太晚，大概九点多吧。之后黎助理明确说你直接回了公寓，没安排别的活动。怎么？那天晚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没什么大事，”祈清忘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想让周斌过度担心，“就是记忆有点模糊，好像睡了一觉就在国内了，中间的过程怎么都想不起来。”
“怪不得！”周斌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就说嘛！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把头发染黑了？虽然也挺精神，但总觉得没以前那个颜色衬你。而且听说你刚到家那会儿，状态特别不对劲，把陈叔他们都吓坏了，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呢。”
祈清忘无奈地耸耸肩，内心的疑团却越滚越大。是单纯的工作压力导致的短暂失忆？还是发生了什么他不愿记起或者……被人为抹去的事情？
饭后，周斌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便签纸，递给他：“对了，老李，就是那个帮过我们大忙的古董商，托我们顺便帮他取一下定制的疗伤药水。喏，地址在这儿，说起来有点玄乎，据说是什么……魔法药剂？我过两天得直接飞南非跟进那个矿场项目，取药水的事，到时候只能麻烦你跑一趟了，但我们先去看一下，免得是老李被骗了，白跑一趟。”
祈清忘对“魔法”二字本能地排斥，觉得是无稽之谈。但老李是重要的长辈兼人脉，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他接过那张写着娟秀字体的便签，看了一眼，地址在一个他从未听说的僻静街区。
那家店比想象中更难找。它隐藏在一条远离主干道的狭窄巷弄里，门面是深沉的墨绿色，没有任何醒目的招牌，只有门楣上刻着一个不易察觉的、类似眼睛的古老符号，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误以为是某户私人宅邸。
推开门，一股清冽而纯粹的松木香气迎面扑来，夹杂着几分干燥药草的清苦。祈清忘对气味极其敏感，受不了大多数人工香水的甜腻，但这种源于自然的木质香调，让他紧绷的神经意外地得到了一丝舒缓。
店内光线偏暗，全靠几盏壁灯和柜台上方悬挂的一盏老式黄铜吊灯照明。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宽敞得多，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形状的玻璃瓶罐，里面浸泡着奇异的植物根茎或是闪烁着微光的矿物。靠墙的一张长桌上，更是陈列着蒸馏器、研磨钵等各式各样的古怪器具，整个空间更像是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炼金实验室，而非一家店铺。
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踮着脚在最高的那层架子上寻找着什么，铂金色的长发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微弱的光泽。
周斌清了清嗓子，用他带着口音的英语试探地开口：“Excuse me? Sorry to bother you, We're here to pick up the healing potion ordered by Mr. Li.”（打扰一下，请问是齐雷格斯先生吗？我们来取李先生定制的疗伤药水。）
那人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祈清忘只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漏跳了半拍。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气质。他的面部轮廓深邃立体，明显带有英国人种的特征，但眉眼间又融合了一丝东方的柔和。最扎眼的是他那头罕见的铂金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深色发绳半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而他那双眼睛——是灰蓝色的，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在灯光折射下透出某种难以捉摸的深邃。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长裤，身姿挺拔，简单的衣着却被他穿出一种古老贵族般的优雅感，与这间充满神秘色彩的店铺浑然一体，却又与窗外的现代世界格格不入。
“初次见面，我是齐雷格斯。”他开口，是纯正且流利的普通话，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他的目光在周斌和祈清忘身上快速扫过，最后如同精准的探针一般，停留在祈清忘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坦然而直接的审视，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李先生的药水还需要最后一道静置工序，大约需要两三天时间。配制完成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他的视线让习惯被仰视、习惯掌控全局的祈清忘感到一种微妙的不适，甚至……激起了一种莫名的、源于潜意识的排斥感，仿佛他们并非初次见面，而是有过某种未尽的纠葛。
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两人走出店铺。暮色已然降临，将小巷染成一片昏黄。
周斌搓了搓手，感慨道：“啧啧，这个齐雷格斯，长得可真够……惊艳的。就是感觉有点邪性，说不出的怪，那双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
祈清忘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围巾裹紧了些。那个齐雷格斯，确实拥有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漂亮”到近乎邪性的外表，尤其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似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风雪，温柔只是危险的伪装。
回到位于泰晤士河畔的高层公寓，祈清忘甩掉皮鞋，将自己深深陷进客厅柔软的沙发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伦敦璀璨的夜景，但他却无心欣赏。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了他。他渴望能有人将他从这永无止境的商业博弈和身份伪装中解救出来，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意识渐渐模糊，思绪飘散。就在他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门口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绝不属于正常锁具运作的金属摩擦声！
像……有人在使用专业工具撬锁！
他心中猛地一紧，瞬间睡意全无！他想立刻弹起，想冲到门边查看，想拿起电话报警……然而，下一个瞬间，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绑，沉重得无法动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完了，被下药了！不是在食物里，是在空气中！这个清晰的认知让他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是商业对手的报复？还是……单纯是想要他的命！
意识像陷入泥沼，越来越模糊，视野逐渐被黑暗吞噬。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他听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撬锁声突兀地停止了。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有力，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敲门声，咚咚咚地敲击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再然后，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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