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了,透过马车雕花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铺着软缎的坐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厘懒洋洋地倚着车壁,一身锦绸直裰,料子极好,贴着皮肤滑凉舒适。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中扇柄,眼皮半阖,像是被这暖风和颠簸弄得有些昏昏欲睡。
车内熏着淡淡的苏合香,角落里还固定着一个精巧的紫铜小冰鉴,丝丝缕缕地冒着凉气,将外头的燥热隔绝开。
若非这马车正驶向那无趣至极的京兆府衙门,而去的人正是他自己,这倒是个适合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光景。
穿越过来月余,他已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吏部谢侍郎家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独子。
原主留下的烂摊子堪称壮观:文不成武不就,斗鸡走马、眠花宿柳倒是京城头一份,前几日更是为一名男子争风吃醋,被当众羞辱拒绝,彻底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最新的笑柄。
谢侍郎,他那位古板严肃的便宜父亲,这次大约是脸面彻底挂不住,也对他这朽木死了心,一怒之下,走了门路,将他远远打发到京兆府,做个从九品的判官,专司些鸡毛蒜皮的刑名诉讼,眼不见为净。
“公子,衙门到了。”
车帘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不高不低,恰好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厘掀开眼皮,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马车缓缓停稳。车夫摆好脚凳,恭敬地候在一旁。
谢厘却不动。
他挑剔地看了看车外的青石板路面,又嗅了嗅空气中隐隐传来的市井尘土气,极轻地蹙了蹙俊秀的眉。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已无声地来到车边,微微屈身,一手扶压腰间刀柄,一手握拳伸出手臂。
是周砚,他的随行护卫。
周砚家境普通,自小就被送到他身边做伴读兼玩伴,后来走了武职的路子。
这次谢厘被“发配”,周砚二话不说,也跟着求了个护卫的职缺,一同来了这京兆府。
谢厘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搭上周砚的手臂,被稳稳地托扶下马车。
双脚落地,谢厘理了理衣袍,这才抬眼打量起眼前的京兆府衙门。
黑漆大门透着森严,门口两只石狮子历经风雨,显得有些斑驳,檐下站着几个持刀的衙役,看到这个娇滴滴的公子哥从马车上下来,衙役们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裸的轻蔑。
谢厘权当没看见,抬步便往里走。
周砚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衙门里的人显然早已得了消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谢大人到了,卑职姓孙,是这里的书吏。您的值房已经收拾出来了,请随卑职来。”
孙书吏引着他们穿过前堂,绕过戒石亭,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厢房前。
推开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陋,一桌一椅一榻,都蒙着薄灰,窗纸也有些破损,角落里到处都是蛛网。
孙书吏干笑两声:“衙门里条件简陋,比不得谢府,委屈大人了。”
谢厘站在门口,用折扇轻轻掩住口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什么情绪,只淡淡地扫了一圈,没说话。
周砚却上前一步,沉声道:
“有劳孙书吏,这里交给我便是。”
孙书吏巴不得赶紧离开,闻言立刻拱手告退。
人一走,周砚便行动起来。他先是利落地打开窗户通风,然后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干净的粗布,开始默不作声地擦拭桌椅床榻。他动作很快,力道沉稳,高大的身躯在这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却丝毫不影响效率。
谢厘就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忙碌。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勾勒出周砚侧脸硬朗的线条,鼻梁高挺,唇线紧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他专注做事的时候,眼神格外认真,甚至带着点与他英武外表不太相符的呆气。
“啧……”谢厘忽然开口,声音慵懒好似刚睡醒一般:
“这椅子我不喜欢,明日从府里带张紫檀木的圈椅来,要铺那个云绒的垫子。”
“好。”周砚擦拭的动作虽未停,却也认真应承着。
“还有这茶……”
谢厘用扇尖点了点桌上那个粗陶茶壶,满脸嫌弃:“闻着就是陈年的沫子,如何入口?把我平日喝的庐山云雾取些来,再带一套雨过天青的瓷具。”
“好。”周砚点头。
“这窗纸也破了,换成冷金笺。”
“好。”
谢厘一连串吩咐完,再看看周砚毫无怨言的模样,心头那点因环境恶劣而起的烦躁倒是散了些。他踱步进去,在刚刚被周砚擦得干干净净的椅子上坐下。
值房刚收拾得能勉强见人,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和隐约的议论声。
“就是那位谢大公子?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排场……”
“可不是嘛,来衙门当差,还带着贴身护卫,跟出游似的。”
“少说两句吧,人家爹是吏部侍郎,捏死咱们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哼,纨绔子弟,能断什么案?别把咱们京兆府的脸丢尽了就好……”
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院落里,足以清晰地飘进来。
周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手猛地握紧了刀柄,周身的呆气霎时被冷厉替代,抬脚就要往外走。
“站住。”谢厘懒洋洋地唤住他。
周砚脚步顿住,回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未消的寒气,却在与谢厘的目光相撞之时,堪堪压了下去。
“理他们作甚?”谢厘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随他们去。我们是来当值的,不是来跟他们斗嘴的。”
周砚看着他浑不在意的样子,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但眉头依旧皱着,低声道:
“他们不该诋毁公子。”
“由得他们去。”谢厘笑了笑,不再多说。
第一日当值,并无什么正经案子分到他手上。孙书吏倒是抱来了一摞陈年卷宗,堆在桌角,说是“请谢大人先熟悉熟悉公务”。
谢厘随手翻了两页,都是些邻里争执、偷鸡摸狗之类的小事,记载得语焉不详,判得也稀里糊涂。他很快失了兴趣,将卷宗推到一边,打了个哈欠。
周砚不知何时出去了片刻,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杯刚沏好的茶,正是他惯常喝的庐山云雾,用的也是他平日里常用的白瓷盏。
茶水温度恰到好处,茶香清冽。
谢厘接过,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满意的眯了眯眼。他放下茶盏,支着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上,神思有些飘远。
这判官的位置,虽说是个芝麻小官,但好歹是掌刑名的。他在现实世界里学的那些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总好过真的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整日被他那便宜父亲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凌迟。
只是,这开局,未免太艰难了些。
举目皆敌,唯一能用的人,似乎只有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护卫。
他侧过头,看向立在他身侧的周砚。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长长的睫毛垂下,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谢厘忽然想起,似乎从他穿越过来第一眼见到周砚起,这人就是这样,永远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沉默,坚定,替他挡开一切明枪暗箭,包容他所有的挑剔与任性。
谢厘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看着澄澈的茶汤漾开一圈圈涟漪。
将茶盏放下,指尖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声音不响,动作不大。
“公子?”这是在唤他,周砚立刻微微俯身,靠近了些,如往常一样。
谢厘抬起眼,迎上他专注的目光,浅淡一笑:
“你跟着我几年了?”
“回公子,十三年了。”
“今岁二十?”
“二十有一。”
“你会一直跟着我吧?”
“是。”
“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是。”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
得到想要的答案,谢厘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慵懒,像一只终于找到舒适位置的猫。他闭上眼,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倦意:
“我先歇会儿,无事莫扰。”
窗外蝉鸣聒噪,屋内茶香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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