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剧院是个两层鞋盒型结构的设计，当乐声反射到天花板，声音将由具有声学功能的天花板反弹回来，而二楼的楼座包厢包裹在巨大的音乐场中，是聆听音乐会最佳的位置。
才刚落座便有人来敲门，张助理去开了门，过了会儿走进来一个白发蜷曲造型艺术的外国老头。林野刚抬头去看便惊住了，居然是路德希林前辈，身边是S市交响乐团的指挥林培川。
“亚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路德希林拄着手杖，精神矍铄，气质优雅，但不苟言笑，眼角深刻的皱纹让他显得格外严肃。
“方才看到唐先生的身影，还以为是看花了眼。”年至天命的林培川笑着附和。
音乐圈的巨擘路德希林曾当着媒体的面批评唐先生的音乐只有技术，没有感情，本以为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没想到却交情颇深。
唐先生少见的态度恭敬，同两人简单攀谈两句，将林野搂到身旁，手掌顺着肩膀滑落到腰间，举止肆无忌惮。
“这位是？”林培川打量着少年，唐先生退出音乐界多年，当年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下来，听说他有近乎苛刻的洁癖，如无必要绝不和人有肢体接触，而现在却搂着一个模样俊美的少年。他免不了多想，又隐隐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路德希林视线一转，落在林野身上，看了几眼：“我记得你，你是‘小帕格尼尼’？”他试着念出林野的名字，口音很奇怪，听起来有些搞笑。
“路见深。”唐先生将他的名字咀嚼在唇齿间，缓缓念出，似乎将名字的主人如珍似宝地以唇吻遍，以齿嗫咬。
路见深初出茅庐时得了个“小帕格尼尼”的称号，虽有过誉的嫌疑，但由此可窥见他的技术获得了当世演奏大家的认可。现在两个人形AI凑到了一起，饶是路德希林也纳罕得紧，不知不觉多看了他一会。
林培川听到名字更是一惊，两年前的抄袭事件他关注不多，但略有耳闻。路见深出身名门，父亲为了掩下丑事试图用钱买通关系，如此可见这一家人品性并不如何高洁。少年同唐先生行为暧昧，其中不知暗藏了什么肮脏交易，他不由皱了眉，神情顿时冷淡许多。
林野看出他态度的变化，唐先生不仅不知道收敛，还有大肆宣扬的潜质，他无可奈何，但也不想阻止。
正说着话，外头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青年门也没敲便闯进来，看到包厢内的场景愣了一下，来不及消化亲眼见到音乐界两位大家同台的场景，匆匆忙忙走到林培川身边低声说话。
林培川意识到发生了意外状况，不知听见了什么，神色大变，立刻赔罪要离开。路德希林关怀地问缘由，林培川脸色难看，踌躇了几秒，还是道出真相。
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李奚山突然手受伤了，今晚的演出恐怕不能如期进行。
路德希林记得那个勤奋刻苦的年轻人，跟着去往后台，唐先生带着林野也往后台走，弄得林野满脸莫名，猜不透他凑什么热闹。
后台没有想象中的手忙脚乱，相反，所有人都敛了呼吸，安静地等待着指挥的到来。当一行人进门，众人齐齐看往那处，对眼中所见惊疑不定。
他们知道路德希林会来，但怎么会看到昔日的传说，当世的钢琴之王出现在了这里？
不等众人反应，林培川大步走向坐在沙发里的李奚山，盯着他被白纱包裹的右手。“你的手怎么回事？”
李奚山抬起头，沮丧苦笑：“不小心从楼梯摔下去，手骨折了。”
只要是学音乐的都知道手对音乐家来说有多重要，有时候堪比他们的第二条生命，甚至比生命还要重要。手是他们的灵魂，没有了灵魂，肉/体只是一副躯壳。
林培川宽声安慰，他们为这一场表演排练了几个月，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了汗水。如果就此放弃，对不起众人的努力，也对不起观众的门票。
林培川想了想，下定主意：“奚山，你回去好好休息。今晚的表演就由陈泽生来替你的位置，第二小提琴组再补上一位乐手。”
被点名的青年不过二十来岁，面带惊讶，不过林野从进了门就无聊地胡乱打量着，恰好捕捉到他脸上闪烁过的得逞的狂喜。
陈泽生虽年轻，但近期表现抢眼，擅长圣弗朗·约翰的曲目，乐团里都知道这次演出他是作为小提琴首席的替补，如果有突发状况就让他上。
李奚山看向他，眼中神色未明。走廊的录像莫名坏了，他分明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把，余光里是一只手，手背上有个明显的黑痣，乐团里只有陈泽生的手这么特别。
但事已至此，他没办法阻止，哪怕这是同事的阴谋。
本以为不会有人发声，忽听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道：“唐先生，换了个水平更差的，今晚的演出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咱们回去吧。”明明言语无状，但嗓音却意外温润，带着种“在下不是在骂你，而是阁下的的确确是个辣鸡”的无辜。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刚才事出突然，虽注意到唐先生身旁站了个俊美少年，但没人出声询问。少年不鸣则已，一鸣就将众人羞辱到尘埃里。
有人怒道：“你什么意思？”
还有人认出了他：“路见深？你不是抄袭的那位？”
唐先生没见过林野浑身带刺的样子，本来打算带着他走的脚步硬生生止住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小东西葫芦里卖什么药。
“也好。”唐先生揉了揉他的头发，“S市交响乐团的水平确实一般，再挑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被音乐家当世巅峰人物说“水平差”，陈泽生顿时红了一张脸，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其他乐手们也臊红了脸。
李奚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到谈话被拉回现实，他盯着林野看了一会儿，从他的脸看到他弧度优美的下巴，又从下巴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眉眼一动。
“S市交响乐团并不差，唐先生您应该听听我们的演出。”李奚山对唐先生的方向说。
“拉不出《回忆》的演出不值得听，唐先生您说呢？”林野眉眼温和，不带丝毫尖刻。
唐先生兴致盎然地任由小东西仗着他的余威作威作福，欣然颔首，自愿给他当枪使。
陈泽生恼恨地站起来，憋着气大声说：“我拉的出，并不比李奚山差。”他平时表现得与世无争，无意间暴露出内心急切的攀比，已有乐手悄悄打量他，他却浑然未觉。
林野笑了笑：“那您拉，我听着。”
陈泽生不经激，拿过自己的琴架在脖子上，直接拉了一段第三乐章华彩。炫技不乏忧伤的琴声从琴弓下流溢而出，他沉浸在乐声中，一心想让众人认可他的琴音。
他自认是完美无缺的，这一段他拉了千百遍，就为了能够在舞台上一展他的水平。李奚山算什么？连同事们都说他的技术在李奚山之上，李奚山能做首席，凭什么他只能做个替补？
当他停下演奏，满怀期待地望向在场最德高望重的两位，唐先生皱着眉显得难以难受，路德希林也是一脸憾然，他顿时像被冷水浇遍全身，他意识到，他的水平在乐团里也许够看，可是在真正的大家面前，还差得远了。
唐先生皱眉：“不能入耳。”
路德希林像忍耐着什么糟糕玩意：“上帝，还好结束了。”
林野遗憾：“你的琴声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音准也就不说了，居然漏了一个琶音和一个滑音。”
陈泽生面红耳赤，但面前的人分明在故意为难他，华彩片段诡异变化的几个滑音模仿帕格尼尼那个魔鬼，要在快速滑音中完成戏剧性的运弓，只有极少的几位音乐大家能够处理，他办不到，李奚山也办不到，漏掉几个音早就成了潜规则。
“你觉得我在为难你？”林野温声问。
陈泽生不答。
“借我一把琴。”可惜没人搭理他，他已经将这里的人给得罪透顶了。这时，一把琴横了过来，林野顺着琴看去，是李奚山。
“用我的，只是刚才碰了琴头，弦音不准，还没调音。”李奚山用完好的另一只手递琴。
林野接过来，点头道谢，拨了下琴弦，直接调弦正音。不需要调音器就调音，他这一举动引起周围人注意，不由纷纷看他。
路德希林来了兴趣，看着他忙活：“你有绝对音感？”
林野点了点头。
路德希林也跟着颔首，露出一丝笑容，默默看着他。绝对音感的人难以忍受杂音，怪不得这孩子明明看着谦逊有礼，但说出口的话却直戳人心，因为糟糕的演奏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折磨。他自己也有绝对音感，这样的天赋让他在指挥时得心应手，但正因为天赋卓绝，听到走调的音乐就会刺激得他破口大骂。
人人都说路德希林是个脾气暴躁、性格古怪的老头，对音乐的要求刁钻严格，正是因为感同身受，刚才林野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态度谦和，反而让路德希林生出好感，感慨真是个礼貌的好孩子。
不知道故意找茬骂人还能被夸赞，否则林野一定十分无语。他飞速调了音，将琴架在颈间，弓子落在琴弦上，左手轻轻颤动揉弦，刹那间流离破碎哀婉深情至极的琴音撞击听者的心灵。
他们曾听过各种版本的《回忆》，却没听过这样的《回忆》，它像颓垣断壁里挣扎着冒出石缝的野花，星星点点，荏弱飘摇，也义无反顾，美得动人心魄。
当简短的乐章结束，众人恍惚惊醒，气那拉琴的少年顾自言笑晏晏，恨不得亲自上前将琴弓重新搭到琴弦上，命令他继续拉下去。
林野将琴放回琴盒里，认真说：“这才是《回忆》。”
陈泽生再说不上话，他想反驳，可是刚才的演奏臻至化境，他完全没有抗衡之力。与他的琴声一比，自己的演奏真的只能用“垃圾”来形容。但那又怎样，今晚的演出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能够顶替……
路德希林赞赏道：“你的琴声和从前不一样，更动人，有了灵魂。孩子，你重生了。”
李奚山沉吟道：“青出于蓝，你虽然年轻，但水平在我之上。不如今晚你代我上场？”
陈泽生心一沉，猛然抬头，林培川也惊讶地睁大眼，唐先生眯了眯眼，路德希林前辈状似赞同地拍掌。
而事件中心的少年兀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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