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请出公主府后,赵琰和芳蓉也不着急回府,他们打算出去转转,排解一下被公主打击的郁闷心情。
桥头集市人潮涌动,车马粼粼,这样的热闹看了更让人觉得烦心,他俩默契十足地挑了条比较偏僻的小路走。
货郎沿街挑担叫卖,还有一些稀稀疏疏的小摊,糖人、泥偶、胭脂水粉、首饰什么的。
不远处街角卖汤饼的夫妻笑吟吟地招待客人,一人来回折腾,一人守在锅前,时不时相互体贴对方两句,为对方擦去脸上的汗水。
看到这,赵琰忍不住抱怨,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赵瑛她也太无情了吧?”
赵瑛就算是养条狗,养这么多年也该养出感情了。结果呢,他们两个见面不是吵就是打。
她就唯独不会对他一人心软吗?她不是还叫着他琰儿吗?那她心里不还是把他当弟弟看的,为什么总是要和他吵?为什么他总是看不透这个人?
芳蓉也很不高兴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心里还在纠结公主口中那个‘客’字。
早知道当初公主赶她走的时候,就应该死皮赖脸一次,抱着公主的腿哭,公主心一软说不准就不赶她走了。唉,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她连公主的面都见不到。
芳蓉脚上使了点力气,把小石子踢得远远的,顺便过去踢掉了赵琰脚下那块:“不准说公主不好。”
见石子儿没了,赵琰停下来,凑到她面前,手一摊,找她要理:“以往我去凤宁宫,阿荷总会给我端上来一盘枣泥糕,现在呢?什么都没了,连我最不爱吃的绿豆糕她都不知道摆一盘。”
以前赵瑛高兴就做枣泥糕给他吃,不高兴就做绿豆糕给他吃,还美名其日说清热解暑,是为他好。
芳蓉还以为什么事情呢,结果呢,说来说去都是赵琰的错,她声音闷闷地回:“殿下每次去凤宁宫都是为了发脾气。”
赵琰理直气壮:“是啊,我以前去凤宁宫大吵大闹也有糕点吃,还是赵瑛亲手做给我吃的。”
“公主爱惜食物,早就撤了。”
行,那就是他的问题,他不该每次一来就掀糕点。
“早就撤了吗?好吧。我饿了,咱俩吃碗汤饼去。”
“殿下不是刚吃了饭吗?怎么又饿了?”
他以为赵瑛至少也会让他吃些糕点,所以他中午出门的时候根本没吃什么,谁能料到她这般无情。
越想越气,他把芳蓉拽进街角那家只能挡雨的小摊,把她按在长凳上:“表姐!我请你。”
刚一坐下,男老板笑着过来,操着一口南边方言问他们:“二位客官吃些什么?我们这儿的老板做汤饼的手艺老好了,选什么都好吃。”
赵琰从怀里摸出三十文钱来,啪地一下拍到桌上:“就要两碗肉汤饼,再来两碗腌菜。”
男老板分了十文钱出来给他,把剩下的钱收进自己兜里:“哎呦,客官,用不着这么多钱。一共二十文,剩下的钱您收好。”
不多时,两碗面就端了上来。
那面细如韭叶,浇了一勺羊肉臛汤,上面浮了层青愣愣的葱花,间或露出两粒浑圆的胡椒,旁边还有两道看起来极为爽口的腌韭和醋芹。
赵琰埋头,愤愤不平地吃了一整碗。以前冬天去凤宁宫,他还能吃上赵瑛亲手做的羊肉汤饼,现在都没得吃了,只能跑到街上到处找。
他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赵瑛为何要对他如此残忍,让他恨不起来又无法靠近。
她对别人不坏,唯独对他和哥哥不好。
一个是赵瑛,一个是亲哥哥,这让他怎么选?
内心天人交战,他也没忘了碗里的汤饼,手上这碗还没吃完,他举起手又道:“老板,再来一碗。”
芳蓉也跟着他举手:“老板,我也再要一碗。”
女老板笑着下面:“好嘞,两位客官稍等。”
吃完面,两人又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消食,芳蓉眼瞧着离城门越来越近,问他:“殿下,我们不回府吗?”
“表姐,在外面就不用喊我殿下了。”
“不喊殿下喊什么?”
她才不想当赵琰的表姐,当了赵琰的表姐,公主就不要她了。
赵琰也想不出来:“随便你喊什么。”
“殿下,待会天就黑了,您要出城吗?”
“嗯,我去找安太傅谢罪。”
安太傅见不见他都好,反正他得先把错给认了。
那日是他心急,一时口快,说话不过脑子,他的确有错,也怪不得赵瑛那般生气,还揪他的耳朵,给了他一巴掌,那是他活该。
“不坐马车?”
他摇头:“不坐。表姐,夜路难行,待会到了城门口,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赵瑛要他去谢罪,自然要有诚意,一个人去最好。
“嗯。”
.
赵琰沿着记忆中那条山路寻到山上那间木屋。
安承义德高望重,博古通今,后来上了年纪便被父皇派来教导他们。
彼时吴遥姐还是凤宁宫长御,安承义见她资质不错,又有赵瑛大力举荐,便破格让她入学。
啊,想当年……
想当年啊,此人极善君子六艺,从来不苟言笑,张口闭口全是治国的大道理,总是听得他不胜其烦,所以他喜欢在课上扔小纸团玩,时常嬉笑打闹,经常惹安太傅生气,被罚了无数次还是不知悔改。
那时哥哥未死,他与赵瑛的关系不尴不尬,刚刚好,她经常代替安太傅过来教导自己。
他从来不听。
尽管他顽劣不堪,安承义和赵瑛就是拿他没办法,众学子中,唯有他和吴遥姐天姿聪颖。
这是安太傅亲口在父皇面前承认的。
安太傅说五殿下,聪颖过人,然多戏谑之举。
说吴遥姐,天赋极高,为人沉稳,日后堪当重任。
唯有提及惠宁公主时,安太傅摇头轻叹,什么都不愿说。
谁曾想,最后居然是赵瑛出宫请动退隐山林的安义承做她的谋士。
也对,凡是见过赵瑛的人,都不会无缘无故讨厌她。
呼,到了。
一处幽静小院出现在他眼前,木门大开,像是屋主人早就料到他今日会来。
他进去后关上破旧的木门,院子一角仍旧立着棵高大的枇杷树,旁边还添了几丛疏落的花影。
院子中央的药桁上还晒着被人处理好的枇杷叶丝。
他再一转身,窗纸泛黄,映着枯瘦的身影,安太傅正在灯下著书,不时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
……
很祥和的山间小院。
赵琰默默将枇杷叶丝收好,放进他的厨房,见他的缸里没了水,才挑了半缸水,就被安承义叫住。
安承义胡须花白,面容清癯,宽阔的额头早已爬上几道横纹,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如潭水般幽深的双目。
此时,他披着一件薄薄的灰色外衣,微微佝偻着身躯,站在屋门口,指着赵琰要骂不骂,如当年一般。
赵琰肩上还挑着水,问:“太傅,您最近咳嗽得厉害吗?”
安承义没想到赵琰一上来就关心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过来夺走赵琰肩上的担子:“这么大晚上,你不回去睡觉跑来我这里挑水?不怕一个不小心,摔个跟头吗?你这孩子!要我怎么说你好呢?咳咳咳……”
赵琰顺势伸出双手:“太傅,我错了!您要打要罚,我都受着。”
“错哪了?”
“错在大殿之上损您清誉。”
太傅拿着扁担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心:“你要是知道错了,就少对你姐姐口出恶言,少惹你姐姐生气,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手心有些红,他搓了搓手,不服:“是皇姐的错。”
安太傅又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哪次不是你主动挑事?”
赵琰又捂住自己的脑袋,安太傅年纪都这么大了,手上力气居然不减当年:“皇姐手段肮脏,有错在先,我只是不服,只是想要一个公道而已。”
这话说的好笑,公道?岂是他随便说两句话就能求到的,不过也像是这个傻小子会说出来的话。
他把扁担放回墙根,带赵琰回房间,盘腿坐下,然后把书放到一边,泡了盏茶,拢了拢外衣,这才细细道来:“你姐姐有错?是你太天真。宦海沉浮之人,能有几个心思干净?至于公道二字,连人心都无法居中,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赵琰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她身为妖妃之女,独得父皇恩宠,想要什么得不到?有您和吴遥姐相助,她何时在宦海沉浮过?”
“你啊,天真。”
沈妙真早死,赵瑛为了维系皇帝对她母妃那点恩宠,可谓用尽手段。
谁能求她心思澄净?
“天已经黑透了。今晚歇在我这里。”
“是。”
“吃晚饭了没?”
“吃了,吃了两碗汤饼。”
“吃了就好。”
喝完茶后,安太傅依旧埋头写书,赵琰站在旁边替他研磨。
烛光昏暗,赵琰又换了根蜡烛来。见他忙前忙后,安承义嫌他在旁打扰自己的思绪,提着笔,抬手赶他去睡觉:“我这里不缺人研磨。你,赶紧睡觉去。”
赵琰终于憋不住,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太傅,你们为什么只对皇姐好?今日明明是我找您谢罪,您却事事向着她。”
“难道我们对你不好?”
好是好,不过……
他忍住羞耻,鼓足勇气:“跟皇姐比起来,不够好,你们为什么不能像对皇姐那般对我?是我哪里比不上她吗?”
安太傅长长地叹气,而后停下手中的笔,极有耐心地跟他解释:“你姐姐心肠软,做错了一点小事情就开始自责难过,这时你再去怪她作甚?让她更加自责难过?你和她都是我的学生,我自然是心疼你们的。而你这孩子,不服管教,生性佻达,若不对你疾言厉色,你又如何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赵琰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们都想我原谅皇姐吗?”
可是哥哥挡在他们两个之间,他该如何放下这段血海深仇,去原谅赵瑛?
刚才自己提过要赵琰原谅公主吗?这孩子一天到晚心里头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安太傅冷哼一声,继续提笔写字:“你姐姐都不强求你原谅她,我们更不会有这种想法。你自个儿慢慢恨她去。”
恨吧恨吧,总有一日他会后悔。
“我知道皇姐好。我恨她为皇位毒死我哥哥,恨父皇无条件偏心于她,恨她母妃逼死我母后,恨她明明愚笨却总是超过我,恨她能云淡风轻地看着我上蹿下跳,恨她装出那副圣人样子……这么多理由加在一起,可你们所有人都告诉我,我不该恨她。”
安承义反驳他:“你姐姐从来没说过。”
赵琰知道,她从来不在意这些。
总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自己有太多理由去恨她,偏偏这个人又如天上明月,就算是恨她,她也这么接受了,她从来不在意。
若是那日没有皇祖母,她像毒死他哥哥一样毒死了他,或许他就不会恨她了。
若是哪日她为皇位杀了他,或许他也不会继续恨下去了……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恨字,偏偏又只有他一个人在恨。
赵琰忽然卸了浑身的力气:“她的确没说过。”
安承义又写了几行字,看他这幅伤神模样,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把笔扔到一边去。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过来向他谢罪的,还是过来惹他不痛快的。
他仰天,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是我们错了,都以为你大大咧咧,不会把我们对你说过的重话放在心里,可谁知你心思重,又这般争强好胜?”
“心思重不好吗?”
说好,他就信了吗?
“你姐姐心思重吗?”
“重。”
“她人好吗?”
“你们都觉得她好。”
“这不就对了?心思重不是说你不好,而是我们需要用另一种方式对你,可你瞒着不说,我们又如何得知?这件事情,我们都有错,你姐姐也有错。”
赵琰朝他弯腰拱手:“学生知错。”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他低头认错,真是不易。
安承义见这孩子终于不钻牛角尖了,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赶紧回去睡觉,我就原谅你了。”
“多谢太傅,学生替你捶腰。”
安承义拦着他:“别,你那一身牛劲,到时候别把我这把老骨头捶散了。”
“好。太傅您还不睡吗?”
安承义朝他摆手,继续著书:“我上了年纪,觉少。而且心里头总是惦记着这些书,不写完睡不着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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