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陈蛟约李莱儿在公司附近吃饭。
两人简单聊了些工作、对未来的规划，陈蛟问她考不考虑换个工作，换个生存环境。
李莱儿道：“我大学毕业就回到了舒城，现在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低，但事儿少稳定离家近。我现在跟姥姥住在一起，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有事儿打个电话我十分钟就到家了，暂时不打算挪动。”
陈蛟闻言点点头，没再多说。
但劝人事助理换工作，李莱儿再钝感也觉着陈蛟不对劲了，“小阿姨，其实我挺好奇的，你到底为什么来我们公司做保洁啊？我就问问，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今天约你吃饭就是来摊牌的。”
李莱儿了然地啊了一声。
陈蛟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合照，“这个人你见过吧？”
背景是游泳馆，照片里的陈蛟趴在漂浮的腹板上，看起来即将要侧翻过去，一只手紧急扯住泳池里另一个人的衣服，那人狂笑着护住自己险些被拽掉的泳裤。
她戴着泳帽，泳镜扣在额头上，但李莱儿仍一眼认出来，是赵游。
赵游是老板的女儿，常年在深城，从没在这家公司露过面。两人是钓友，偶然在本地的一个女钓群里认识的。前几年赵游经常飞回舒城，两人一有时间就约钓，但从没聊过彼此的工作，因此一直到赵游出事儿，她才知道赵游的身份。
“你、你是为赵游来的？”李莱儿惊疑道。
“是。”陈蛟点开跟李莱儿的聊天记录，“这是我的小号。”
李莱儿更吃惊了，没想到这个绞尽脑汁套她话的怪人是陈蛟，她还以为是什么热衷研究凶杀案的刑侦迷。
“原来是你。”李莱儿下意识想问陈蛟费尽心机到底要干什么，但理智遏制住了她。她不需要知道。
思索片刻，她问：“你想要那个录音？”
这个小号跟她聊天的时候不止一次把话题往录音那块儿引，也明着要过一次，李莱儿以不方便公开或传播为由拒绝了。
陈蛟目光诚恳地望着她，“是，我只是想知道小游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眼神让人心下不忍，李莱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和赵游是……”
“朋友。”
李莱儿点点头，解锁手机将录音翻出来，“不过，我怕你听了会失望，其实并没有什么跟赵游相关的确切线索。”
录音里，赵华强态度强硬地问赵泳索要五十万块钱，赵泳没说给也没说不给，跟赵华强打太极道：“你怎么不去问我姐要钱？她可比我有钱多了。”
“老子想问谁要问谁要！”
赵泳阴阳怪气道：“你问她要她不给你吧？小时候你三天两头打我骂我，说我畏畏缩缩没个爷们儿样，哪都比不上我姐，你对她可比对我这个儿子好多了，结果呢？她巴不得你死牢里！到头来，还不是要指望我这个儿子给你养老。你去问她要五十万试试，看她会不会给你。”
“兔崽子，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
后面全是赵华强骂骂咧咧地打砸和赵泳的哀嚎，顺带骂了赵游，“早知道生了你们两个白眼狼，生下来的时候就该一盆水把你们弄死。”
陈蛟心下冷笑，赵泳一番挑唆，得了一顿他爹的痛打。其实他话里话外无外乎一个意思，让他爹承认还是儿子靠得住。钱也是打算给的，但上供的姿势不虔诚，赵华强觉着自己身为老子被儿子顶撞了，勃然大怒。
李莱儿道：“老板前夫之前就来公司闹过，老板让门口保安把他架走还报警了。那天我加班改绩效考核表，听到动静就赶紧录下来。出事儿之后，警察来公司找赵泳，我就把录音交给警方了。”
陈蛟握紧手机，“你还知道别的什么消息吗？”
“别的我听到的也都是传闻。据说那天晚上，赵华强回农村老家跟邻居老头喝酒，喝完骑车走了，之后怎么到的鱼塘、怎么遇害的就说法不一了。只知道他死后被浇了汽油，跟一辆面包车一起烧了。”
吃过饭，陈蛟给李莱儿打了车，分别前，李莱儿忽而道：“小阿姨，仇恨会毁掉一个人。你看赵游，她事业有成身强体健，有钱有爱好，还有你这样的朋友，原本该拥有多灿烂的人生。但她因为一个看起来就短命的酒鬼葬送了所有，哪值哪不值啊？”
陈蛟眼底闪过一点微光，“是，是我没教好她。”
夜风吹起号角，路灯很近，树海汹涌，她在张牙舞爪的虚影中岿然不动。李莱儿倾身抱了抱她，没再说话。
-
赵游的日记细碎而凌乱，陈蛟来回翻了两遍，她没有计划，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距离事发最近的记录是赵华强刚出狱时的事。
赵游妈妈接到赵华强索要钱财的电话，给赵游打电话让她赶紧回舒城，落地当晚，在地下车库遇到了赵华强。
“出来了？”
“出来了。”
“有事儿？”
“来看看我闺女。”
“寻仇来了？”
“咱父女俩有啥仇啊。”
母亲吓得瘫软在地上，扶不起来。此前，在生意场上精明狡猾的她、在公司说一不二的她、在会所里抱着奇形怪状的鸭子啃的她，轰然崩塌，所有的。
夜里，母亲要跟她一起睡。她倚着床头看电视，忽而惊恐地一躲，问窗户外面什么声音。
我说，什么都没有。
母亲不信，让我去推拉门后看看。
外面黑洞洞的，玻璃上反射着我的脸。我的身后，母亲缩在被子里，像个乞丐。她在害怕什么，鬼还是神。
“什么都没有。”我重复道。
母亲朝我伸手，一边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一边死死抓着我的手。她太重了，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数倾轧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说：“你不用怕，他早就死了。”
他死于十六年前，一个短暂的视线交错，一秒钟的对峙，他畏缩了，因为恐惧。
就是那一秒。
我第一次被世界确认。
那快感，此生再难复刻。
与此同时，我被永远地困在那一秒了。
像是进入了某个unity游戏，对npc的注视行为被事先编写的脚本判断满足条件，触发了游戏界面的弹窗，弹出一封长期有效的邀请函。
我既没点确认，也没点拒绝，也没有关掉弹窗，于是不管我做什么，弹窗始终处于闪烁模式，提醒我这里有悬而未决的事，一直闪一直闪，直到玩家与之交互。
“死人没什么好怕的。”
这篇日记写在笔记本中间一页纸的背面，正面的笔迹略生嫩些。
“我妈的真实身份是猎人，被狼人刀了就开枪带走一个人，把把都带走我这个女巫。我有罪，我帮不了她，我只能在她开枪的时候死的干脆点儿，没有遗言。”
-
周一中午，陈蛟刚从行政办公楼里出来，就看到李长吉。
她站在太阳下，正背身打电话，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看见她便眉眼弯弯地笑了。
李长吉挂断电话，问道：“怎么穿这么薄？脖子灌风么，出门围个围巾啊。”
“还好，今天升温了。”
陈蛟从廊檐下的暗处走到她跟前，太阳照得她眯起眼。李长吉把鸭舌帽摘了，扣在她头上。
陈蛟一下笑了，“我的脑袋成了你的帽子收集器了。”
算上做客时落下的，陈蛟家里的玄关衣架上已经挂了李长吉三顶帽子了。
李长吉也笑，“饿了吧，中午想吃什么呀？”
“我请你，主随客便。”
李长吉挑眉，“行。”
陈蛟在深城呆久了，本来就吃不了辣的人现在更是吃不惯舒城本地菜，在家里点了几次网红餐厅的招牌菜，备注了少辣还是辣得呛鼻子。因此说是主随客便，李长吉还是考虑她的口味，带她去了一家港式茶餐厅。
菜刚上来，陈蛟吃了第一口，坐在她对面的李长吉没有任何铺垫地突兀道：“前两天我遇到海玉了。”
陈蛟怔了一下，舒城主城区是小了点儿，但两人能遇见还真是巧，更意外海玉在李长吉这儿竟然有名有姓的，之前虽然见过一面，但是她好像没介绍两人认识。
正要开口，李长吉直愣愣地问：“她为什么说我恐同啊？”
“……”
陈蛟一下被问蒙了，鲜少的像这样完全蒙住。
李长吉还在继续直抒胸臆，“我不恐同啊，我自己就是同，我恐我自己啊。”
“嗯？”陈蛟的大脑僵住了一瞬。
李长吉盯着陈蛟暗暗茫然又偷偷震惊的脸，她也震惊了，瞳孔地震道：“你嗯什么？你怎么想我的？！”
“我……”陈蛟哑口无言。
李长吉只觉当胸一剑，气得想吐血，“陈蛟！”
陈蛟被连名带姓地喊了，啊了一声，然后镇定下来，“是这样，你先等一下。我已经想起来了，我之前是有跟海玉提过你一次，但是，我只是……概述了一下我们……”
李长吉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地支着耳朵听。
“我们……”
李长吉脑袋瓜灵光一闪，“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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