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内。
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林青萝缀在直奔顶楼的人群最后,余光掠向四周的阴影中。
她始终觉得有一双目光在注视自己。
方才在万镜长廊和甲板上,那种被注视的不适感被危机中砰砰的心跳声盖了过去,现在却变得明显起来。
林青萝第一个反应是那个所谓的殿灵在捣鬼,分辨之后,却又不像。
它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着她,就只是一道纯粹的目光而已。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怪异而紧绷,却并不害怕,她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被抓进这里。
幕后之人总不能只是为了让他们玩一场仅有两人存活的游戏。
船体顶楼厚重的大门被领头的秦樾用刀柄推开,呛鼻的灰尘味在昏暗光线下扑面而来,林青萝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跟随众人进了屋子。
筋疲力尽的人群立刻四散开了,有人就地坐下休息起来,也有人警惕着窗外的风浪。
秦樾看了眼摇曳在空中的命线,握刀坐下,摆弄起了一支银白的木梭。
林青萝环顾左右,风浪声随着大门的关闭,从耳畔完全消失了。
她方才就对这群人的突然出现而感到奇怪,想到那些遥远又模糊的脚步声,看向身边那个仰面躺在大箱子上休息的青年,轻声问道:“刚才我在甲板上的时候,一个真实的人影也没瞧见,你们是从哪里上的船?”
青年掀开眼皮,露出冷倦的目光。
他是奔着横槊秘宝来的,哪知被卷入了这个鬼地方,脸色阴郁,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可林青萝面对他的态度却保持着软和的笑容,奇迹般地为他抚平了一点燥意。
他勉为其难开口:“我们?我们是直接从甲板下层的船舱里走上来的,原本打算直接上楼,哪知小许非要找人。”
林青萝低头看向脚下破损残缺的木板。
她所在的位置是楼船的第三层,却无法透过细小的缝隙看到下面第二层的船舱。
哪怕一点点。
所以刚才在甲板上,明明仅有一层木板相隔,她与这拨人却都没听到彼此的动静,也不奇怪了。
木板隔开的,是不同的幻境空间。
又或者,楼船的每一层并非完全独立,但彼此间的联系很弱。
思索间,林青萝发现那十三条命线全都已经被毒血浸染成了危险的猩红。
林青萝压下微微翘起的唇角,耐心等了一阵,可过了半晌,幽明眼也没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被剧毒影响的迹象。
林青萝表情中划过一丝失落。
这血竟然毫无作用吗?
她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底牌交了,处境又变得危险起来。
“这墙上画的是什么玩意儿?”有人在一面墙前站了半晌,狐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堆满屋子的杂乱货物被一层层泥沙覆盖,刻满四壁的浮雕画卷上,却连一粒风沙也找不到,就好像浮雕壁画具有某种不可侵犯的力量,让尘埃污浊不得沾染。
粗糙的线条勾勒出扭曲抽象的图案,让人瞪大眼睛连蒙带猜看下去,也只能大致看出上面刻画的是人与海水。
林青萝一早就注意到它们了,之前看不懂,便没再注意,但她现在不能指望被血污染的命线,只能多利用环境,于是起身走向一面墙。
就在这时,惊天的雷声轰隆隆砸向大地,一道苍白的雷光突然闪过船窗,将众人照得脸色惨白,各流派气息齐齐倾泻而出,犹如惊弓之鸟。
林青萝也被吓了一跳。
她看向腐朽陈旧的船体之外,风浪肆无忌惮地宣泄着愤怒的情绪,黑水咆哮着冲击摇摇欲坠的楼船,与墙上浮雕所绘的一幕幕重叠。
不对!
相似的环境或许成了一个契机,幽明眼的力量竟然让墙上的画面在她余光里活了过来。
林青萝惊讶地转动目光,直视墙上的图案。
压抑而低垂的云层之下,海底的灾厄之力发狂般汹涌爆发,一道道水浪怒吼着冲向礁石,漫过海滩,将半个小城吞没。
雷霆裂空,沧溟倒悬。
耳畔似乎还能听到澎湃水声之下的一阵阵哭喊与哀鸣。
跨越时空的诡异感仿佛将林青萝拉入了当年那场毁灭一切的灾难之中,林青萝心下巨震,不动声色地看向船外的黑水。
灾厄之力么……
她的眸光变得幽邃,不知在想什么。
秦樾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不用怕,下面的水位离我们这里很远,涨势也慢下去了,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这番话让所有人缓过神来,把护在自己身前的流派气息都收了回去。
有人已经在担惊受怕中崩溃,忍不住问:“樾大哥,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是啊秦兄,你说的办法真的有用吗?你手里摆弄的是什么秘宝?需不需要咱们帮忙?”
“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早知道会遇上这种鬼地方,我才不去什么枫峡!”
秦樾神色沉着,「兵」之锐气犹如一根根细韧的丝线,在木梭上穿梭缠绕,勾勒出天圆地方的景象。
他回答:“快了。”
林青萝小声问躺在箱子上的人:“秦大哥究竟有什么办法呀?”
那人的气息依旧萎靡,仿佛对离开这里没太大信心:“这个地方要破了七根七伤柱才允许两个人出去,可我们这里有多少人?秦樾手里拿的那个是织天梭,他想织造出天地,以天地的无上之力击破这个空间,所有人就能活着出去了。”
他说完便翻了个身,彻底不想再开口了。
林青萝反应了一下,霎时明白秦樾真正想做什么了!
什么织就天地破局,骗子。
攥着命线,手握织天梭,秦樾这是要分别将七人命中的七情之一无限织造放大,再借剩余六人的血肉化作**天地,在这间屋子里演绎世间七情。
最后他只需轻轻扯断十三根命线,七伤柱就全破了。
果然是一个看透了规则的聪明人啊。
林青萝无声凝视着织天梭上复杂的丝线。
一层,又一层。
正在织就的天地之间,其实是一个隐匿的,庞大的陷阱。
人即便入了流派,依旧只是“人”,创造不了天地,更救不了苍生。
那十二人中一定早有聪明人想到了这一点,知道秦樾承诺的“织天破局”只不过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他们暂未戳穿,只不过是乐意让秦樾替他们试一试这一线希望,也暂不想动刀戈。
可秦樾一旦失败,他们恐怕会立刻撕毁表面的和平,为了破柱而用尽手段,自相残杀。
可惜。林青萝淡淡地看了一眼人群,但凡有人能察觉到秦樾身上藏着「农」的力量,或是发现他们的命线已经被秦樾引了出来,也不会任由他明目张胆地算计他们。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秦樾抬头朝她冷冷一笑,目光扫了眼墙角,示意她过去坐下,别再轻举妄动。
林青萝很配合地贴墙坐了下去,目光随意搭在正前方的一个灰衣男人身上,心中思考着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才能逃生。
身上的伤痛一阵阵袭来,林青萝轻叹了声,心中生出一股疲惫与困乏。
恰在此时,灰衣男人打了一个呵欠,随即皱眉咦了声,他明明不困啊?
幽明眼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底,林青萝愣了下,快速反应过来。
她立刻随机看向一个人,心中默念好渴啊好渴啊好想喝水,要是有水喝就好了。
那人突然舔了舔唇,从身上翻出水囊,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一大口,仿佛刚刚跋涉过沙漠一般口渴难耐。
林青萝精神大振。
她的血污染了命线,竟然让自己的心中所想操控所有人?
林青萝正想再试试控制的程度与时间如何,秦樾突然叫她:
“你,过来。”
林青萝迟疑着起身:“秦大哥有什么事吗?”
秦樾从怀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药瓶,粉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在瓶中微漾,煞是好看。
“这叫红颜枯骨,喝下去之后就会死,变成一堆白骨。”
秦樾抬手把药瓶递向林青萝,“你喝,或者大家选一个人。”
冰冷的话音抛下,所有人都朝林青萝与秦樾看了过来,露出疑惑或是戏谑的表情。
林青萝也是一愣。
难怪秦樾迟迟没引她的命线,他已经察觉到有一根柱子被破了,所以她成了多余的那个?
“秦大哥,你......为什么?”林青萝皱眉。
秦樾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织天梭:“天地快织成了,混沌天地,若无利斧,则以鲜血来开。”
林青萝盯着他,一时间竟佩服他行事的滴水不漏,呵笑了声。
做戏做全套的鬼话罢了。
秦樾面不改色地看向其他人:“大家若有别的人选,或是有谁自愿,现在就告诉我。”
气氛一时凝滞。
短暂的安静之后,躺在木箱上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淡声开口:“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活着也没什么大用,反而会在危险的时候拖大家的后腿。”
林青萝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被他打破,人群之中,一名青衣人掌心突然燃起一团灵力,化作锁链冲向了她。
那人态度果决:“她一人死,我们所有人的生路就有了,犹豫什么?!”
林青萝被锁链缠住了手腕,不等她反抗,有人扔下一枚铜钱,抚须轻叹:“此女命数古怪,活着也会受尽折磨,不如死在今日,也算解脱。”
“等等。”一名医师打扮的人犹豫道,“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她一个柔弱女子能活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响起,医师身旁的一位女子抬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女子气音暧昧,却泛着冷意:“李大夫现在想起做好人啦?方才在船舱最下层被箭刺穿心口,把替死药下到我妹妹身上的时候,手可抖过?"
“胡言乱语,休要给我泼脏水!”
人群骚乱起来,秦樾面无表情地盯着林青萝:“既然大家都无异议,你没得选。”
林青萝垂眸半晌,接过了那瓶红颜枯骨,缓缓扫视着房间里的人。
危难之时,人人原形毕露,这就是晴澜州之外的这个世道教会人们的保命经验吗?
林青萝迎着一双双充满恶意的目光,蓦然一笑。
啪!
她突然摔了瓶子,晶莹的碎片在裙摆下炸开,像是最锋利的花瓣。
青衣人厉声呵斥:“你干什么?竟然敢在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前放肆?”
船外的风浪变得凶猛,天光也彻底黯淡下来,让林青萝温柔含笑的眼瞳中,浮现出一抹晦暗阴冷的危险。
少女的回答轻柔又镇定:“因为,我不打算让你们继续活下去了啊。”
众人被她的语气震慑,随即露出微妙的表情,拂袖嗤笑。
一个凡人武者,竟然威胁他们?
秦樾却死死盯着林青萝,锐气霎时迸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你今天必须死。”
一声清越的刀鸣破空而出,寒亮的刀光照亮了昏暗的船舱。
秦樾面无表情,竖刀朝她面门砍去,一道杀气腾腾的刀影在林青萝眼前极速逼近,刀气四溢,白发飞扬。
离得近的人纷纷别过脸。
然而并未有血水溅过脸颊。
他们疑惑地转头去看秦樾这一刀究竟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了。
自创的旋律从紫衣少女口中轻声逸出,神秘而空灵,临时编出的祭词从奇幻逐渐变得诡谲:
“瞰碧落兮俯黄泉,听潮信兮动玄云。”
“摧龙宫兮倾蛟柱,摘明珠兮饰华襟。”
秦樾怒不可遏的一双眼死盯着林青萝,他的刀停在她的鼻尖上,只差一寸就能将她砍成两半。
可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唯有嘴唇还能微动。
“你到底做了什么?”秦樾目眦欲裂。
林青萝漫不经心地推开他握刀的手,清澈的眼眸里泄出了一丝残忍的调笑,很快就为梦呓般的歌声编织出了最契合的旋律。
她虔诚地吟唱着,声音渐渐放大,故意让他们听得清楚:
“踏浪阶兮渡冥渊,携薄礼兮拜吾主。”
“颂吾主兮掌天地,控瀚海兮裂晦暝。”
狂风灌入屋子里,回荡在十三人脚下,好似一座环形祭台。
队伍里的一名「巫」恍然大悟,露出惊恐的表情,崩溃地大叫起来:“祭词?!她在唱献祭我们的祭词!”
医师脸色骤冷:“什么?!快,快杀了她!”
“吾主……?她到底在召唤什么东西?!”
“不行啊,我根本动不了了!秦兄,秦樾!你快想办法杀了她!”
秦樾怒视着林青萝,浑身力量都在汹涌地往右手灌注,整条手臂被撑得爆裂开,鲜血模糊了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流淌满地。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算计我,我一定让你死得很惨。”
他僵持在半空中的小臂开始剧烈地颤抖,马上就要挣脱开了。
林青萝秀眉微挑,朝秦樾歪了一下头,挑衅般继续吟唱:
“请裂穹苍降龙索,请赠刀兵护吾身。”
“吞天之鲸张巨壑,衔恨之龙竖逆鳞。”
黑水中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紧接着,秦樾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空荡荡的左手,随着林青萝的歌声摇晃,仿佛手里摇着一只金铃,脚下踩着神秘又急促的拍子,与姿势同样僵硬的十二人一起跳起了诡异的祭祀舞。
众人的衣摆在昏暗光芒下如墨云聚散,步伐在木地板上重重地起落,匍匐叩拜。
窗外响起了雷声,回荡在压抑的天地间,仿佛听得远古祭坛上传来的骨笛声刺破夜空,厚鼓荡开层云。
人群中有人颤抖着怒骂:“该死!快想办法停下啊!”
“完了,完了......水下有灾厄之力!”
「巫」余光瞥见船外的海面裂开了一个眼窝状的深渊,灾厄之力被少女的吟唱唤醒,在深渊下快速凝聚,他的眼神像是死了一般,“咱们全都活不了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巫」吗?连你都没有办法吗?”
“我们的祭祀舞会唤来水里的灾厄之力,我是「巫」,可我他妈的才二境啊!”
“小姑娘,不,姑奶奶!求求你放过我,我刚才可没同意他们杀了你,这都是秦樾的挑唆啊!”
林青萝神色冷漠,歌声并未中断,她缓缓倒退向门口,退出门外:
“既诩正道承天命,何惧舍身证因果。”
“潮声竭兮拜吾主,骸骨鸣兮开阊阖。”
“且品十三血肉鲜。”
“噬尽九霄伪日月!”
最后一句祭祀词从林青萝口中唱出,海面的深渊中,恐怖的灾厄之力卷起一股水龙卷冲天而起。
交织如网的雷光在林青萝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她面朝那十三张崩溃绝望的面孔,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紫衣少女弯起眼睛,嗓音温和,却冷得仿佛来自幽冥:
“多谢诸位侠义热肠,为我开生路。”
砰。
大门被她轻轻关上。
暴戾的水龙卷撞开窗户,灌进了房间,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猛兽,迫不及待地将屋子里的一切吞入口中。
凶邪气息四溢的水柱里仿佛藏了无数狰狞的尖牙,活生生将十三个祭品撕扯吞咽。
数息之后,门后动静全无,一切归于平寂。
林青萝闭眼呼出一口气,后背缓缓离开了紧贴着的木门,手指微微蜷曲,触摸到了自己汗湿的掌心。
捆住她手腕的锁链也消失了,随着那个青衣人的死亡而化作一缕灵力消散。
七伤柱坍塌的声音被水浪吞没,无法被听见,但有三道光芒穿过船舱的裂缝,朝她悠悠飞来。
幽明眼分辨出了这三道正在没入她身体里的光芒。
林青萝轻声自言自语:“人性之恶,强者之怒,绝望之哀。”
“窃音,换物,凝晖。”
“听起来都是很有意思的奖励啊。”
林青萝唇角微扬,透过船体的裂缝看向波涛汹涌的水面,猛然意识到什么,刚刚放松的神色当即又紧绷起来,露出复杂的目光。
好消息,她有惊无险的要了这些人的命,一次性破了三根柱子。
坏消息,现在是连一丝模糊的脚步声都没有了。
人都死光了,可还有三根柱子,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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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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