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渡王朝,建安六年秋。
西陵来犯,大将军姜兆奉旨前往边疆抵御外敌,行年十二月,于江溪战死沙场,留孤女姜绾,姜颜。
建安帝痛心疾首,追封姜兆为镇国候,葬于皇陵。册封其嫡女姜绾为郡主,赐封号昭和,二女皆由皇贵妃代为抚养。
建安八年春,建安帝暴毙,天机司降下昭和灭世预言。建平帝迫于朝堂压力,将其软禁于南山,无诏不得入城。
四季更替,转眼十年之久。
“天主有令,活捉沈言。”
低沉的吼声在密林中炸开,惊起一片飞鸟。十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冲出,枪械上膛的金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沈言背靠树干,呼吸微乱,指节因握枪过紧而泛白。他低头捂着腹部的伤,鲜血已经浸透黑色作战服。
——麻烦了。
纵使他身手再强,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更何况这群人是“天主”麾下的奴仆,个个都是亡命之徒。
“把柳下令交出来,你还能活。”领头的黑衣人冷声道。
沈言扯了扯嘴角,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枚金属物件,猛地抛向半空。
“想要?自己抢!”
两拨人同时暴起,枪声骤响。子弹擦着金属碎片迸出火花。
下一秒——
轰!
刺目的白光炸开,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撕开一道裂缝。沈言只觉一股巨力拽住身体,眼前天旋地转。
只剩下素白。
冬月,东陵落雪了。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半月,未曾有一刻停歇,遥遥望去,整个东陵城银装素裹,仙气缭绕。
城南边的山上一座偌大古朴的宅院矗立在半山腰,雾气弥漫下,叫人看得不真切。
侍女推开窗牗,一阵冷风吹入房中,低垂在地的浅色纱幔被风牵动,轻轻晃动起来。姜绾坐在窗前,小口小口抿着温酒。
抬眼望去,远处的檐角下挂着一串古色铜铃,风轻轻一吹,发出脆响。
“郡主,天凉,莫要染上风寒。”冬果将厚实的浅粉缎子风毛披肩,披在姜绾身上。
“好,谢谢冬果。”姜绾微垂着眸,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温婉动听。
“郡主,郡主!”
脆生生的声音自门外传入,少女提着裙摆,带着一身寒意踏入房中。而她手上的那枝梅花在这番冬日光景下格外殷红,似血红宝石般耀眼夺目。
“夏荷,莫要惊扰了郡主。”冬果面对来人,面无表情的呵斥。
夏荷对着冬果做出一副鬼脸,转头面向姜绾开心道:“奴看院子里的梅花开的艳丽,便想着折一枝放郡主房中做些装饰。”
说着将白青花瓶中原先枯萎的花枝取出,将那枝梅花小心翼翼的插入瓶中。
“夏荷,有心了。”姜绾挽过衣袖,玉手抚上花瓣,动作轻柔的似是对待珍宝一般。
看着瓶中的冬梅,一片花瓣不堪悬吊,飘落在桌上,姜绾忽的敛眸。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1]
这又何尝不似她现在的处境,初见时的些许欢愉,在此刻也化作烟尘。
“叩叩叩”
敲门声适时响起。
姜绾思绪回笼,“何事?”
“郡主,时辰到了,该动身了。”尖细的声音中带着嘶哑的尾调。
是太后身边的赵公公。
每岁冬月飞霜,夏日流火[2]之时,赵公公必至南山督促姜绾去南山寺为自身赎罪。她姜绾何罪之有?左右不过天机司一句无稽之谈,就让她负此罪名。
想到这,姜绾面露一抹讥讽之笑,在冬果的搀扶下起身,缓步行至门前。
门开后,赵公公微微俯身,拂尘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
“烦请公公稍待,容我更衣整装,在赶往寺中。”姜绾眼波微敛,唇畔浮起一抹浅淡笑意,方才的讥诮之色已尽数隐入眉眼之下。
赵公公微微颔首,示意她快些准备,免得误了时辰。
瞧着姜绾背影,他心中产生了一丝惋惜。
这十载春秋,他是瞧着姜绾从垂髫稚子出落成窈窕淑女。虽年年得见,但每回打照面时,仍不免被那惊鸿之貌晃了心神。
正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3]姜绾生得温婉可人,虽带着几分弱柳扶风的娇态,却无半点骄矜之气。
待人接物时谦和有礼,为人亲切,教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都不由从心底里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敬重来。
若是这世间未曾出现那则预言,整个东陵城的贵女与其相比都要逊色几分。
不出片刻,姜绾便收拾好了行装。
她身着雪缎银丝绣梅罗衫,衣衫上独有的一枝傲梅衬得她肤如凝脂,领如蝤蛴。[3]古香古色的白玉发簪挽住三千青丝,没有任何装饰,倒显得她清丽脱俗。
赵公公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裹挟着笑意:“郡主,请!”
姜绾抬眼。
寒风携着细雪,刮的人脸上生疼。方圆之间只有落满雪的枯枝林立,让这本就偏僻的宅院更加冷清了。
侍卫们按刀而立,铁甲上凝出了霜花。
加上守在暗处的,整个别苑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坐上马车,姜绾手中多了一个暖手的汤婆子,是夏荷为她准备的,从指尖传入的暖意直达心底。
她看着夏荷欲言又止,很是纠结的样子,笑出了声:“夏荷,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纠结?不妨说来听听。”
得到姜绾的示意,她也不在有所避讳,滔滔不绝的说了出来,颇有些怨怼之意:“郡主,我们真的要困在这南山一辈子吗?自古国灭皆是女子之错,男子倒是摘的干净,若没女子何来男子……”
“夏荷,慎言!”冬果急声呵止夏荷,姜绾却已会意。
自建安帝驾崩后,建平帝初登皇位,天机司便出预言。
新帝闻之惶恐,岂敢轻忽!
但又念姜绾年幼,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其父也为国而逝,这才幽禁在南山别苑,免除一死。
这到底是新帝惶恐还是有意为之,便无从知晓。
“夏荷,世人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倘若天机司预言成真,国祚易主,史笔如刃,必先罪我妖孽祸国。”
“身为官家女子,多是身不由己,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自己。我虽被困,但也会保你们平安渡世。这些话以后莫要再提了,免得落下个妄议圣上的罪名,连累亲族。”姜绾将手覆在夏荷手上出言提醒,夏荷恹恹的闭上了嘴。
车轱辘碾过松软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的人心生烦躁,不多时候马车便停了下来。
“郡主,南山寺到了,下车吧。”
赵公公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雪天路滑,咋家扶着您上,稳些!”赵公公伸出胳膊,姜绾顺势扶上去,眉眼含笑:“有劳公公了。”
南山寺立于南山之巅,青灰色的寺墙上积了层素白,落雪依旧掩盖不了它的古朴与庄重。寺中青灯映着古佛,香火气氤氲不绝。
僧人持斋诵经,任凭山外雪落万里,寺中修行如常,不改此度。
简单问候过主持,姜绾便在佛堂开始礼佛,抄写佛经。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跪伏在案前虔心诚意的抄写。
“铛……”
南山寺的钟声响起,已经戌时了。
姜绾纤指微蜷,揉了揉酸软的手腕,她放下纸笔,冬果麻利的跪伏在她旁边将誊抄的佛经理好。夏荷则将早就准备好的饭食,端放在桌案上。
都是些简单的饭食和素菜。
用完膳,姜绾执起绣帕,轻拭嘴角,柔声道:“我想出去转转,你们且先回去歇着吧。”
夏荷本欲服侍姜绾身旁,却被冬果提住衣领往门外拖去:“多事。”
姜绾瞧着她被冬果连拖带拽地拉出房门。
行至门槛处夏荷忽的踩到了自己的杏色裙裾,绊了个趔趄。
姜绾不由掩面轻笑。
她二人自镇国侯去世后便一直陪伴在姜绾身边,三人情义早已胜过主仆。冬果为人处世沉稳有智谋,只是鲜少言语,人淡如菊;夏荷则古灵精怪,每天像喜鹊儿一样专会讨人喜。
若没有这两个丫头整日里闹腾,这日子恐怕索然无味。
随后她摇摇头,来到院中。
寺中的风夹杂着香火味。
这些年虽常来礼佛,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独自行径在此。
姜绾驻足在一处偏僻的亭子外,平静的眸子望向远处的佛塔。忽然,刺鼻的味道传来。
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她顺着味道寻去,提着灯朝亭子旁的竹林走去。
冬日,万物归于寂静,只有干枯的竹子屹立不倒。点点血迹将松软的雪烫出了一个个窟窿。
姜绾反应过来,这是血腥味。
往深处走时,姜绾心里就开始发怵,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姜绾提着灯笼的手也不自觉的捏紧几分。
血迹愈来愈多,不远处的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沈言双目紧闭,灰尘和血迹遍布全身,姜绾看不清他的容颜。
她提着灯小心点靠近,试图看清一点。
沈言猛的睁眼与姜绾四目相对,姜绾吓了一跳,慌乱中纸质的灯笼掉到地上被雪浸湿,熄灭了。
姜绾连忙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燃起的点点星光让她心中稍稍平静几分。
沈言又晕过去了,姜绾稳住心神。
姜绾细细瞧着,从不曾见过如此装束。
男人栗色的短发微微翘起,发尾处还有一条细小的发辫,单薄的上衣紧紧贴在身上,依稀能瞧出是素白色。腹部还有一道很明显的伤口,还在汩汩往外冒血。
姜绾伸手探上他的鼻息。
还有气。
她又将手附上他的额头,没发热。
冬日夜寒,姜绾偷偷将冬果、夏荷找来,让她们帮忙将其抬入自己房中。
夏荷看着满身是血的男子,惊恐的看向姜绾想要阻止她。却被冬果呵斥:“郡主做事自有分寸,何须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指手画脚。”
夏荷没有说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回到房间,三人一时间有些无措。
“郡主,这人该怎么办啊?要不我们还是把他丢了吧!”夏荷焦急的在房中来回踱步。
“丢什么丢,死马当活马医,冬果你去取伤药来,莫要惊动他人,若问起,便说我偶感风寒。”
“夏荷,将剪刀取来,在烧些热水。”
姜绾冷静的吩咐道,此刻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
救人要紧!
伤口和衣衫黏在一起,姜绾果断的将其剪开露出了里面瘆人的伤口,又用拧干的帕子擦拭他的伤口周围。
在伤口上撒上止血药,粗略的将其包扎好。
随后将他身上沾染血污的地方也擦拭干净。
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姜绾最后才擦拭他的面庞。
血色褪尽,面如白纸。
但依旧能够看出他五官的精致。
姜绾庆幸今晚遇见了他,若等寺中僧人发现,估计只剩一具尸体。
不过,他为何会悄无声息的进入守卫森严的南山寺,还浑身血污,受了如此重的伤。
他来此又是所谓何事?
冬果为姜绾递了一杯水,又喂给沈言一些。但他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南山条件苛扣,能不能醒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四更天的钟声敲响,房中只有一盏残烛亮着,滋啦声乍响。
沈言想睁开眼眸,却被生生困在混沌。疼痛和灼烧感侵蚀着他,他想逃出去,却被一次又一次的拉入深渊,起起伏伏,痛苦不堪。
沈言的嗫嚅声,吵醒了伏案而眠的姜绾。她起身将手附在他额上,烫的吓人。
姜绾将帕子浸入水,敷在他额头上。反反复复的擦拭他的面庞。沈言睫毛轻颤,似有苏醒的迹象,但很快归于沉寂。
梦中的沈言体会着冰火两重天,从天上坠入地下,饱受煎熬。隐隐约约的香气幻化成影。
又是那位女子。
他拼命想要抓住她,想问她为何总出现在他梦中?
却总是越来越远,发丝遮挡了她的容颜,一抹浅笑浮现。随后化作泡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余那香气萦绕。
转眼已到第二日午时。
沈言经此一遭,缓缓睁开双眸。
姜绾见人苏醒,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你醒了,可还有不适之处?”
沈言打量着四周和眼前的姜绾。
“敢问......姑娘是谁,这里是又是何处?”沈言声音虚浮,却带着一丝冷冽。
[1]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卜算子·咏梅》
[2]流火,取自《诗经》中:七月流火
[3]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领如蝤蛴。——《诗经·卫风》
[4]国祚:帝王之位,国家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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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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