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
商有归觉得自己要感谢琅嬛阁相比昆仑其他部门要晚上许多的上值时间，不然这个点洗澡出门，他定要迟到。
浴缸里的水尚温热，他扫了一眼，浴缸底下燃着一团虚白火焰。狐狸崽子趴在浴缸边睡得很熟，身上的毛倒是干了。
他没成金丹没有丹火，碧心石火不是这个色，更不可能是系统点的火，它点了火怎么也得扣自己一大笔积分……所以是狐狸崽子干的。
商有归眯了眯眼，小狐狸睡着了，可火还在不断燃烧，不用主人操纵也能自行吸收灵气燃烧的灵火……
这只小狐狸的来头可能比他想的更大。
【是狐火。部分狐类灵兽有上古血脉，天生自带狐火，顺心如意。这小崽子看你睡着了还怕你着凉，给你生了这么一团火保温。】
商有归轻轻端起打着小呼噜的狐狸崽子，摸了两把洗过之后更柔顺的皮毛，又眯了眯眼，阴恻恻道：【你不解释一下？】
系统反问：【解释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睡着前干了什么，倒是记得很清楚。在他醒来的那一刻记忆就全部回笼了，要不是小狐狸不会说话也不会责怪他，他可能得羞愧到自己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解释一下安魂香燃起后，我怎么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的行为？】
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窘迫，手上又轻轻把狐狸放下，法力席卷，把全身水分烘干。灭了火披上道袍，梳好头发，抱着狐狸崽子不知道从何下手，脚趾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地板。
系统这次可算把他坑惨了，根本没和他说明白安魂香是怎么起作用的。他也没喝醉过酒，不知道自己醉酒后是这么个德行。
都说酒后吐真言，他的真面目……不会是个变态吧！
系统幸灾乐祸：【修士要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说不定你本性就是如此呢？】
商有归坚决不承认，他是喜欢毛绒绒，但做出这么丢脸的事绝不可能是他！
见系统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面色更阴沉了：【哦？那不说这个，你能不能和我解释下，为什么会让安魂香会让心魔显形？不是都说，心魔无、形、无、相？而且安魂香的作用不是修复神魂、压制杀气？】
【这个嘛……】
系统支支吾吾，试图顾左右而言他转移注意力。
然而商有归根本不理它，非要一个说法，它只能解释道：【你杀不了心魔，也无法驱逐心魔，然而杀气来源是你的杀意，杀意自心底而起，又化为心魔。不想办法处理掉你的心魔，你的魂魄之伤是治不好的。】
【那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明？】商有归隐约起了怒火。压制心魔后他心底一片清明，对各种情绪的掌控能力都恢复到了正常水平，自然能察觉到他现在是真的恼怒。
系统陪了他十九年，他不知道系统的来历也不知道系统的目的，但也是全心信任着它了。结果它干了什么？把他往火坑里推！
要不是最后一刻他在安魂香指引下清醒过来，及时与药力配合压制了心魔，他是不是就要死在那片无名之地？
他不愿意怀疑系统，系统有灵智有思维，所以他从不把系统当场死物看待，甚至隐约有些把他当长辈家人对待的意思——拌嘴是一回事，信任是另一回事。
他以为他永远可以把后背交托给系统。
可他现在很难不一遍遍回想心魔的诛心之语：【世上怎么会有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存在？这春秋大梦未免太美，你在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你为什么……不说话？】商有归咬牙低语，【你说话啊？】
它这样一直沉默不语，又把自己的信任置于何地？
系统找上他时，他已经是一个有独立判断能力的成年人，不是无知孩童。而要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成年人交付信任有多难？
很难。
重新适应这个世界，适应身边多了一个系统，他花了很长时间。
系统不是宠物，也不是灵兽，而同样是一个有着极高智慧的存在。狐狸崽子也有灵智，但灵兽生长缓慢，受限于身体年龄，它最多也就是几岁孩子的心智。
养一个几岁孩子和随身带着一个成年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几乎不会有人去提防一个孩子，却很少有人心大到忽视身边多出一个时时刻刻看着自己的成年人。
系统太像个活人，商有归不认为它只是一段智能程序，修真界也没有这种东西。
修真界是个神奇的地方，在灵气滋养下，什么东西都可能生出灵智踏上修道之路。人工智能只存在于凡人的科技中，尽管看上去很像活人，到底还是死物。
但生出灵智的非自然造物就完全不同，在凡人定义下它们依旧不存在生命，没有可以复制传承的基因，没有生命力，还会变得不好用。
不过在修士眼中，灵力科技的造物生出灵智，能算在修行一道大有前途的那拨。诸天万界数一数，就有不少灵宝成道的例子。灵力科技造物的本质也和灵宝差不了太多，无非是被创造出来时，一个用法力打造，一个不含法力。
他总觉得，系统更像是什么灵宝——纯阳法宝还不够，至少得是经历天人第四劫的通天灵宝，约等于四劫真君，不然不会有这么近似活人的灵智，也不会狂傲到能将剑君不放在眼中。
这是他最大的底牌，也是磨合许久才彻底接受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忍受系统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对他有所遮掩。
这无疑是一种背叛。
·
系统觉得自己这个系统做得也很为难。
它跟在商有归身边十七年，还有商有归上一世的所有资料，可以说非常了解这个人——诸天万界也找不出谁比它更了解了。
所以不仅商有归察觉到了自己的怒气，它同样所有察觉。
和商有归相处久了的人都知道，他实在是个温和的人，不愿意与人起冲突，也很少生气。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默默做事，连被嫉妒、诬陷，他也能很快整理好心情，不会让怒火延续更长时间。
于他而言，发怒是一种无用且浪费精力的行为，有这个时间，他能做出更多成果。
这是一种理智，更是一种凉薄。只有商有归真的把某人某事挂在心上，他才会展露出更多情绪。
比如现在。
可系统也很委屈，它平时是会嘴贱，是会阴阳怪气，而且因为核心模块搭载的功能十分强大，偶尔还会鄙视一下昆仑一众修士。
但它真不至于坑商有归——它的意义就是引导商有归走上道途，商有归若早早陨落，那就是它的失职。
除了证明它是个没什么用的系统外，毫无所得。
【你生气了。】
系统说得十分笃定，还很想给自己点一根烟。
【是。】商有归淡淡道，【难道我不该气？如果你觉得我不行，你可以现在就离开——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助我良多。作为交换，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尽可拿去。或者我现在修为太低，那就以后再来取，我们各不相欠。】
【所以你现在是要赶我走吗？】
灵台紫府中一个光点剧烈闪烁，不断膨胀收缩：【可我也不想这样！我能知道的都是我收集到的资料，如果我资料库里的数据有误，你获得的资料才会出错！安神香香方就藏在琅嬛阁二楼，本身并不算十分珍贵，只是它不是道门正宗传承，才放在了二楼。我看到的情况就是如此，我能怎么办？！】
光点又猛烈膨胀了片刻，才逐渐安静下来，稳住情绪平静道：【要害你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况且我只是个系统，我生不出心魔，你给我用了安魂香我也发现不了有什么问题。我还是你出状况之后才有所察觉的！我总不能把我的核心数据库全部敞开给你看吧？我想给你看我也做不到啊！】
它能怎么办，它也很绝望啊。
商有归抿了抿唇，偏过头去，低声道：【……对不起，对你发泄情绪了。】
心魔被压制，但还残留着一点微弱影响，尤其是他还不断回想心魔对他说的话，这一点影响就会被不断放大。
【没关系，我理解。】系统叹了口气，【毕竟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疏漏……昆仑的典籍居然也会有错。】
毕竟不是自家道统，有些错漏也正常。况且这点错误是有心还是无意尚未可知，说不准就是故意留下的。
琅嬛阁二楼至少要有金丹修为才有权限上去，某些区域甚至限定元神真人才能看，很不巧，安魂香配方就放在这些区域内。
一般来说，能看到这些典籍的元神真人已经用不上安魂香，就算出于好奇尝试一下也不会出事。偏偏商有归不按常理出牌，于是毫不意外地着了道。
系统这个时候也不讲什么面子了，把自己知道的并且能说的部分一五一十倒给商有归。它也没哭没闹，就是让人觉得……特别委屈。
有些颠覆统设。
毕竟之前系统的对外都是嬉笑怒骂，面对什么事都风轻云淡的大佬形象，商有归哪见过这六神无主的委屈样。
·
【……算了，反正最后我也安全离开了。】去琅嬛阁的路上，商有归沉默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会先实验再行动。】
系统长长叹了一口气。
【对了，经过推演模块推演出来的结果，不会也有偏差吧？】
才平静下来的光点又开始剧烈收缩：【你可以怀疑我收集资料的准确性，但不可以怀疑我的推演能力啊！你把推演模块理解成某种特定意义上的计算器就可以了，推演说穿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输入参数，得到结果，你去问修八卦、因果几条大道的修士，得到的回复不会有任何区别。只是他们推演每一件可能需要推演的事，而我只需要推演药性反应。】
商有归眼中露出一点恍然，追问：【这就是成就元神后即使不学推算心法，也会无师自通一些最基础的推算法门的原因？外界一切皆为信息来源，只要能攫取一二有用信息，套用合适的模型，就能推算出结果——晋入元神后，神识与天地法则相和化为原识，才能瞬间承受推算所需的恐怖信息流……就是这么回事！】
【是。我的核心模块至少能支持元神级数的推算，天人境界以下，信息量都还在我的计算范围内。所以至少你元神之前，不用担心我推演结果出错坑你。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坑你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话说到此处，一人一系统就算说开了。商有归有些遗憾道：【我还以为你是哪位大能炼制出的通天灵宝……怎么现在看来，你倒是像科技时代的智能产物更多一些？说起来，“系统”这个称呼本身也很有科技感。】
【通天灵宝？】
系统一下笑出声来：【你知道通天灵宝有多难得么？人族修士可以动用各种法宝、秘法辅助渡劫，若有大能护法，渡劫不成还能抢出一点真灵转世重修。灵宝却没有这等便利，只能靠器身硬抗雷劫。若是灵性蕴养得不那么完满，是不可能渡过九霄问道雷一关生成灵智仙识的。】
【可根据本方宇宙创世以来的数据，灵宝得道的比例不低吧？比如昆仑两位创派祖师，都是灵宝跟脚。】
系统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知的系统，悠悠道：【你只知灵宝得道的比例高，可你怎么不看看先天灵宝出世前要经历多少岁月，与道合真又要花费多少年？人族孱弱，寿元短暂，朝生暮死，被创造出来的历史，还不足本方宇宙孕育第一件先天灵宝所用时间的十分之一，却有着全宇宙最好的修行禀赋。真是何其让其他物种……嫉妒啊。先天灵宝、先天神兽都是天生的大神通者，但这些天神大神通者却被孱弱的人族后来居上，已是诸天万界少有的奇迹。】
它又道：【再说回那两位，你只知师兄弟二人均是灵宝跟脚，既然灵宝之身那么好，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转世以人族之身修行？】
【嗯……修行速度太过缓慢？】商有归回答得有些犹豫，对寿命长到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先天灵宝，他完全不了解也不理解他们对时间的感知。
【非也。】系统的声音中隐有同情，【先天灵宝承先天大道而生，一出世就是其承载的那条大道上的半步金仙，再进一步，先天道祖。可这一步后，前路就已断绝。它们是先天大道的显化，天生带着本方宇宙的烙印，烙印锚定了它们的存在，不放弃器身，不放弃天生的大神通，就注定它们不能另成造化，更不必说得道永恒。】
【先天神兽的情况要稍微好些，走元神大道的，前期艰难，陨落者甚众，不过一踏破元神关隘，后期往往突飞猛进。走肉身成道的……】
它不必明说，商有归便清楚了。本方宇宙最正统的修行道统就是佛门与道门，走其他路线的，半步金仙已是寥寥无几，金仙道祖更是只有一个硕果仅存。
这就扯得有些远了，系统又把话题扯回来：【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心里有数就好。反正我不是通天灵宝，灵宝都有器身本体，禁制铭刻于器身之上，才能保灵性不散，我哪有器身这个东西？】
商有归沉吟：【这倒也是……你似乎更像是纯粹的能量体？信息团？没有禁制与本体束缚，倒也算来去自由。】
系统咬牙，波动变得剧烈了些：【别以为我是什么幸运儿。作为系统，我有一部分核心模块处于被封印状态，我自己解不开的。我也不知道我的创造者是谁，只依稀记得是一位大神通者，在创造我时着重加强了我的推算与隐蔽能力，我估摸着，核心封印要等我培养出一个正经元神才能解开。】
【正经元神？还有不正经的？】
光点晃得更剧烈了，像是已经完全抛弃了形象：【外道元神也是元神！他本来就道心不稳无法再进一步了，哪怕巧合之下踏入生死玄关也是十死无生，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能安享十余万载寿元的外道元神，我也不算坑他啊！】
【哦……】商有归有些意味深长道，【那如果，我也走不到你希望的那一步呢？或者说，走不到才是常态吧？你作为系统，能掌握的数据何止数倍于我，不是再清楚不过？】
上品金丹才有望踏破生死玄关成就元神，可一百个筑基圆满，也未必能出一个上品金丹。哪怕是昆仑这个体量的门派，对门下弟子可谓精挑细选精心培养，一届百来个学生中，能出两三个上品金丹都是十分难得了。
上品金丹晋入阴神期是水到渠成，整个阴神期都是不断积累底蕴的水磨功夫，唯一的关隘就是元神。仅是这一道关隘，又卡死了九成九的上品金丹。
有些修士陨落在踏出最后一步中，更多修士却是连生死玄关的门槛都摸不到，前路一片渺茫，最后只能寿尽而终。运气好一点的就被亲友师长保住一点真灵转世，以待来日再图大道，心气不够的可能就找昆仑兑换外道元神功法转修了。
外道元神相比正经元神真人，实力远有不如，更是没有前途可言。但比起虚无缥缈的元神大道，外道元神算是每一步都清楚明白。同样艰难，却有路可走。
而且哪怕是最坏的外道元神功法，修成后也能安享三万年寿元。好的功法甚至可以拖到十多万年，不像正宗元神，对人族修士而言，第一次天劫最多拖延至一万二千年，然后一定会避无可避地降下。积累不足，就又是十死无生。
前方无路时，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哪怕是有概率修成元神的修士，在有退路时，也难免少了三分锐意进取、一去不回的心气。总想着退路的人，是不可能真正明心见性看破虚妄，踏过生死玄关的。
是以，统计一下昆仑的数据，平均两百年到三百年能出一个元神真人，在诸天万界有半步金仙镇压的顶级宗门中，这个概率只能算不高不低。
商有归是不懂昆仑上层的想法，把外道元神功法放在琅嬛阁任由学生兑换，只是积分门槛设置得特别高——简直让人摸不清到底是希望自家弟子成就元神，还是不希望了。
·
【呃……】
【我有什么特殊，让你挑上我，觉得我有概率成就元神？】商有归步步紧逼，【我没有家世根基可言，根骨也是平平无奇，悟性同样是中人之姿。别人学一遍就会的东西，我可能要反复练习三遍四遍——不管怎么看，我都不是什么好的投资对象吧？】
花费两三倍资源投入却只能得到一倍的产出，商有归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绩优股。
【你在套我话。】系统道，【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你怀疑我另有所图？没这回事，直觉，或者说，综合计算结果而已。我觉得你行，现在你不行也得行。就好像大能们经常搞出一些“心血来潮”的成果，你会计较那么多吗？】
如果系统给出别的理由，商有归少不得要挑刺，可系统说“直觉”……简直让他无话可说。
·
进了琅嬛阁，和楚覃打过招呼收拾了一下东西。商有归又开始自己非常清闲的值班生活。
开学还不到三个月，新生还进不了琅嬛阁，这是他最清闲的时候。眼看着新学年第二个月都要过完了，琅嬛阁也没来个新生，商有归估摸着，今年琅嬛阁的招聘启事又要招不到人了。
闲得发慌的商有归开始整理手镯，安魂香材料他没用完，还剩了不少。搓出来的蜜丸也被他和材料扔在一起，昨天晚上说要用银香囊装起来以便长久发挥功效，不过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最后他和系统都把这事丢得一干二净了。
【统啊，你说……这还能用吗？】商有归有点发愁，心魔被压制，但他还有点心有余悸。
【能吧。】系统扫描了一下，【心魔压制后就只有清心宁神的效果了，可以当侍寝香用。】
商有归：……
总感觉这个系统，好像哪里坏掉了。
【而且你是借助外力压制心魔，说不定还有需要再用到安魂香的一天，放着吧。】
商有归应了一声，给材料单独划出一块空间放好，顺手掏了一块沉香银出来，打算趁着自己还记得，先把银香囊做出来。
系统乖觉地拿出一份香囊结构图，商有归扫两眼，这东西做起来还有点麻烦。他的魂魄昨晚上才修复完毕，他打算再养一养。不能用精神力进行精细作业，就只能找合适的工具替代。
一阵翻找后，没找到趁手工具，倒是翻出一件看了就让人心生不快的东西。
薛诺的血爪。
血迹与皮肉都被商有归洗干净了，尖利的血色长甲与十根白骨被一层透明胶质连在一起。他本来是打算以后重铸成新法器送到燕昭那里寄卖，因为底子很好，哪怕炼制出来的法器品相一般，也能换不少灵石，但现在……
【你别碰，我看一下。】系统顿了一下，十根血色长甲就闪过一道乌黑的流光，显得有些诡谲。
【怎么样？】
系统的声音沉下来，有些凝重：【我建议你立刻把这玩意上交，内务堂，或者聆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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