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圣君想好了吗?”司云的目光落在逢倾雪掩藏在宽袖下的那只手腕上,那里系着一根红绳子,早已经磨损大半的腕绳上,挂这一只已经陈旧的银铃。
逢倾雪沉默片刻,他的手握紧了手腕处的银铃,单调没有节奏的轻快声音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可午夜梦回,他的眼前却是少年笑靥如花的精致模样,“你为何要我将这只银铃还回去?它不是什么法器……”
一代圣君清高半生,这世间往往没有什么能够钳制住他,可司云的手里如今捏着他的软肋,威胁着他心中最软的那块肉,所以即使他并不妄自菲薄,也必须刻意地在司云的面前低下头颅。
他只是太想了。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天罚之下白皎并不可能存活,但未看见他的尸身,故而心中总怀抱有那么一丝侥幸,如今白皎真实的死讯从司云的嘴里说出来,逢倾雪不知道自己该欣喜还是悲伤。
司云嘲讽似地勾起唇角:“圣君与我弟弟之间,并无半分情意,巫蛊族的规矩,若非是亲近之人,不能留存他的遗物。”
“无半分情意?”逢倾雪的声音抬高了一些,却依然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压在喉咙里,堵塞着他的呼吸,疼痛从四肢蔓延到胸口。
“有吗?”司云挑起眉:“圣君扪心自问,有吗?”
逢倾雪闭了闭眼眸:“这不重要。”
司云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你可能不知道,明月其实是很重情的孩子,若他对你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都不会残忍剖开你的心窍占为己有。”
“我与明月一同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这句话似乎像是什么利刃一般扎了逢倾雪满身的血洞,他这么些年自伤自抑,身上伤口不断,早就不记得疼是什么滋味儿了,可如今在当场,站在司云的面前,听他念出那一个一个残忍的字眼,逢倾雪方才意识到——只是还不够疼而已。
“这不重要。”他说:“我只想再见一见他。”
这世间所有的爱恨情怨,都会随着一方的死亡而烟消云散,过去这么多年,逢倾雪依旧清清楚楚地知道是白皎暗算他,这一切的开始来源于他的贪婪自大,可他已经没办法再用恨意去中和那份压抑不住的爱了,白皎身死,恨意消散无己,爱意越染越深。
比那时他在神庙外看见少年时那惊鸿一瞥,还要更加深刻,他常常想起那片桃花林,少年依偎在树枝上小憩,等他差人去叫时,少年拢起自己的头发从台阶下奔跑上来跌进他的怀里,他常常想起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什么爱恨情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司云依旧坚持:“可以,把他的遗物还回来。”
逢倾雪抬起眸,他张了张唇,良久后才道:“司云,你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
蛊虫需用精血来养,司云手腕处血肉脱落,露出骇人的白骨,他的身体或许只靠着一些怪异术法存活,可再想要养蛊,却是不可能了。
司云忽然笑起来,他温柔的笑声回荡在整个神庙之中,仿佛一曲诡异的曲子:“逢倾雪,你太虚伪了,让人作呕。”
“怪不得明月不喜欢你。”
逢倾雪从没想过司云这种表面温和有礼的人真正说出扎人心的话来时会有这么毒,他强行按捺住了心中激荡起伏:“司云,你说的这些,我完全不在意。”
怎么可能?
他在意得心口都被扎得千疮百孔,可任是何种事叫他卑贱低微,但至少在感情这方面,逢倾雪不想露怯,这是一笔完全可以算得明明白白的旧账,可他却越翻越乱,越是涂改,越是纠缠不清。
到最后弯弯绕绕,逢倾雪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错,他在找一个答案,却又害怕这个答案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或许只有对错平分秋色,各站一方,才能叫他真正地安定下来。
“呵,”司云意味不明得轻哼一声:“你在不在意,我怎么可能知道?全看你自己罢了。”
“我不日将回巫蛊族,期限为十日,这段时间里,圣君可以考虑一下该做什么样的选择,是去见他一面,还是死守着那只遗物不放手?”
“你要好好地想。”
“十日?”逢倾雪淡淡开口,他拧了拧眉心:“给我一刻钟时间。”
司云摇了摇头:“给不了。”
他笑着告诉逢倾雪:“谢无绝要来了。”
……
……
柔然王宫。
此时正是莺飞草长时节,庄严辉煌的宫殿里,一名医者正为床榻上的人把着脉象,这宫中鲜少有人知道,王储谢无绝害梦魇之症长达十年,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疯魔的地步,谢无绝时常半夜惊醒,握着长刀在殿中乱挥乱舞,可直到清晨清醒过来,谢无绝也不记得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剩守夜的侍女瑟瑟发抖。
谢无绝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在这场梦里,他有一个妻子——或许不能说是妻子,那应当是他喜欢的人,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扎根在心头,茂密生长,谢无绝无法将它拔除,却也不能与它共存。
白色卷发的少年睡在桃花枝干上,长达小腿的柔软发丝垂在他的眼前,谢无绝压抑着呼吸,凑近时嗅闻到了他发间的诡异香气,少年在梦中嘤咛一声,忽地从树上跌下来,恰恰好跌进他的怀里,谢无绝的心脏震动得厉害。
在梦里,他叫那名少年“少宫殿下”,偶尔会叫他的名字,可谢无绝醒时想了又想,却未曾想起他的姓名,极有特色的白发在他的脑海中飘荡,可不论他怎么努力,却始终看不见少年的面容。
“殿下,”白胡子医者收回手指,轻轻叹了口气道:“您这是有执念在心啊。”
“执念?”谢无绝一把掀开帷幕,如火般的眸死死盯着那名医者,他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执念?”
医者道:“这只有殿下自己知道。”
“关于您的梦魇,或者是……幻想。”
谢无绝愣了愣,他的梦中内容并未对其余人讲过,对外只说是犯头疼病,断断续续十年间,谢无绝招了无数个医者,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具体的病因,大多数人只是告诉他——“殿下,您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你怎么……”
“殿下,”白胡子老头提醒道:“执念不除,您恐怕有性命之忧。”
谢无绝沉吟片刻:“如何祛除执念?”
“回故地,见故人。”
谢无绝皱起眉:“然后呢?”
医者慢慢开口:“然后,摧毁他。”
故地故人,全部摧毁。
方能死而后生。
谢无绝沉默下去,他的梦告诉他,那些记忆中是他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妻子,是他的爱人,谢无绝活在世上二十余年,从未体会过爱恋之痛,他的父王母后之间,无半分情意,无人教他什么是爱,如何去爱,兵刃在手,他的理想从来都是一统天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少年从他的记忆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谢无绝依旧不知道什么是爱。
可他自己已经在梦中学会了。
摧毁?
杀了他么?
谢无绝低声喃喃道:“那是我的妻子。”
未曾谋面,未知姓名。
可那是他的妻子,是他未来的王后。
他没见过那人,可梦中的记忆早已经清晰地告诉他,那的确就是他所爱之人。
谢无绝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他从床上翻身下来,手指摸上了他从不离身的弯刀,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就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了手。
他……想起来了。
巫蛊族少宫殿下。
看着眼前有些破败的庙宇,谢无绝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下意识想来到这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谢无绝连夜纵马八百里,走入了这间神庙,外表破败不堪,内里却干净整洁,又是另一番场景。
金铸的神像被层层纱幕遮挡,看不清神明具体模样,桌子上的供果还是新鲜的,其中一个果子被人咬了几口随手丢在了桌脚旁边,案上红烛火光浅浅,映出一片幽暗。
“有人吗?”谢无绝出声问道。
有一个声音从神像之后传来:“祭品请放在案上。”
谢无绝道:“抱歉,来得急了些,没有带祭品。”
那声音沉默片刻:“祭拜过后,请离开。”
谢无绝向前两步:“我来是有一些问题想要找到答案……”他呼出一口气,继续道:“十年前,我开始梦见一个人,他或许是……我的妻子,只是我忘记了他确切的姓名和样貌,只记得他是巫蛊族的少宫殿下。”
“我想问一问,他如今在哪里?”
那声音沉默了很久,桌上红烛忽然熄灭,从神像后走出一个温润青年,他不笑时自有柔和之意,唇角微微上扬,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他死了。”
谢无绝还没来得及震惊,青年紧接着一句话叫他的心跳停了一拍。
“你杀的。”
“什……什么?”谢无绝下意识道:“不可能!”
他怎么会杀害自己的妻子?
司云靠在神像旁淡淡道:“不是你动的手,但却是因你而死。”
谢无绝眯起眼眸,手中弯刀出鞘三寸:“胡言乱语!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我留你一具全尸!”
司云面不改色指了指身旁神像:“这里。”
他再次抬起手指,对着谢无绝的心口指了指:“那里。”
说什么疯话?
谢无绝咬紧牙关:“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在我的记忆里他还好好活着,你信口胡掐,小心要掉脑袋!”
司云微笑道:“谢无绝,我是他的哥哥。”
“你掀起战争,血流成河,导致他遭受天罚而死……这是你的罪,谢无绝,这世间最该死的就是你,你该用命来祭奠他,钟情蛊阻挡不了你的杀心,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执念?”司云冷笑道:“你的愧疚罢了。”
“你怎么会……?”谢无绝握刀的手有些颤抖,眼前的人似乎十分了解他,仿若旧相识一般,呈现给他的是十足的危险感觉,像一条冰冷毒蛇缠绕,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叫他无法呼吸。
司云笑了笑,道:“可是我不需要你的愧疚,他也不需要。”
谢无绝根本不必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司云来说,他的作用,只是作为明月的最后一道祭品,摆盘上桌而已。
“噗呲——”一柄长剑从他的背后穿透,却并未对准心脏伤及性命,谢无绝手中弯刀下意识松开,这熟悉的场景打开了他闭塞记忆的关窍,在这一瞬间,一大团雾气从他的喉咙里涌入,谢无绝跌倒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逢倾雪收回剑,用袖子抹干净那剑尖上的血迹,沉声道:“现在,你可以给我时间了。”
司云弯起唇:“一刻钟,请便。”
逢倾雪捏着手心里的银铃,转身走出了神庙,看着他的背影,司云提醒道:“只有一刻钟,别忘了。”
庙中只剩下负伤的谢无绝和司云二人,司云抱臂半蹲下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谢无绝的记忆似乎有了松动,他紧紧闭着双眸,呼吸间一阵阵灼热的疼痛意味,那柄弯刀就在他的手边,近在咫尺。
“我……我真的害死了他?”
谢无绝迷茫地睁开眼睛,从门外吹进来的风掀起纱帐一角,微微露出那神像半分面容,谢无绝愣了愣,很快又被涌入的记忆打乱思绪,排山倒海的情绪……爱、恨、情、悲,被爱压制的恨意,全部显露出来。
司云看着他道:“我不找逢倾雪报仇,是因为我知道他归根结底做得没有错,我很讲道理。可是谢无绝,你才是一切罪恶的开始。”
谢无绝看着他:“为什么?”
司云轻轻笑了一声:“没有那颗钟情蛊,我守不住巫蛊族,护不住我的明月……你的铁骑的确可以大杀四方,可一代王储,终究还是败在了情这一字上。”
“兜兜转转,都是一样的结局。”
谢无绝的牙齿紧咬着:“不是……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你在骗我!是你在骗我!”
“他是我的妻子!”
司云忽然愤怒起来:“他不是!”
“明月年纪小,族中有多少人爱戴他,就有多少人想将他拉下去!他练不好阴蛊,我替他练,他想不到要除掉的人,我替他除,他不懂这些利益纠葛,我代他来掌管!他和任何人的关系再深,都越不过我!”
“你只是一个……他抛弃掉的棋子而已。”
谢无绝脑子里嗡嗡作响:“如果……如果我不起战,白皎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我没有……就遇不见他。”
他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胡话,或许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他话中的意思,那名少年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化为实质,谢无绝可以看得见那小殿下被他扯了头发时恼怒的模样,亦或者是被摸了脚腕时的抗拒,他看见阵法中少年单薄远去的背影,由此恨意升起。
“我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真是……”司云的声音低下来,他的目光落在那把刀上,手正要去捡拾,谢无绝比他更快地将刀提了起来,只听一声闷响,司云的眼睛里被血水糊住,待到他再回过神来时,地面上一条手臂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我赎罪。”谢无绝说:“我用我征战四方的右手来赎罪,往后……”
往后怎么办呢?
他有一个妻子,间接死于他之手。
谢无绝毕生心愿未达,便已经烟消云散,他幼时征战四方,那柄刀弑杀过不少敌人,可这刀却是第一次沾染上他自己的血。
“不够。”司云道。
他提起那把弯刀,对准了谢无绝的左腿,用刀柄狠狠压了下去,骨头断裂的声音十分清脆,谢无绝瞳孔充血,断臂的痛还未缓和过来,左腿生生被压断的疼再次袭来,可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力气喊叫了。
谁都不会得到好下场。
……
……
逢倾雪回来的时候,谢无绝已经消失不见,徒留地上一大滩即将凝固的血迹,司云正站在案前,用一柄刀切着案板上的肉片,旁边一块形状呈长条的骨头早已经被剔除干净。
逢倾雪道:“我想好了,银铃还给你。”
“让我见他一面。”
司云抹去脸上血迹:“圣君不问我这是什么吗?”
逢倾雪看了一眼,那盘肉还溢着血水,阵阵血腥味道笼罩整个神庙,他收回目光,回答道:“祭品,他应得的。”
司云冷笑:“圣君也学会对于草菅人命视而不见了,实话说,我的确撑不了多久了,这是我给明月的最后一道祭品。”
逢倾雪冷声道:“我不在意谢无绝是不是祭品,我想见他。”
司云搁下刀,朝他伸出手:“银铃。”
一只精致小巧的铃铛放在了他的手心里,司云握紧了手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难得真心实意地展现出一抹笑容:“谢谢你,逢倾雪。”
“还有,对不住。”
司云忽然脱下外衣,露出一身血骨沥沥,他的里衣已经沾上了血水和碎肉,看起来狼狈无比,受度过后要随主殉死,司云没有去死,所以这些痛苦,是誓言给他的惩罚,不杀了谢无绝,他不甘心,也不敢去见他的小殿下,他的实力早就大不如前,只有谢无绝主动找过了,他才能杀了他。
他早就该去陪明月了。
只是现在才来。
逢倾雪骤然一惊:“司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云微微张唇,将手心里那颗银铃吞之入腹,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桌案,扶住了桌子的一角,十年来的坚守已经耗尽了他大半心力,这么□□着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还不如死了算好。
“我替你报仇了。”司云轻声道:“现在我来陪你。”
逢倾雪的呼吸颤抖起来,他一把抓住了司云血肉模糊的手腕:“等等!白皎在哪里?!你没有告诉我!”
司云笑容惨淡:“对不住,我不知道。”
他说:“我骗你的,逢倾雪。你恨我吧,不要恨明月……他年纪小不懂事,他的错我替他担,不论是鞭尸还是别的什么……你来报复我。”
“你不可能不知道!”逢倾雪失去了理智,他的手用力掐着司云的手腕,只听一声清脆响动,形销骨立如同幽魂一般的司云,手腕轻易断裂:“你得告诉我,我只想见他一面,有这么难吗?!”
司云在彻底闭上眼前,依旧笑着说:“对不住,我不知道。”
神庙中归于平静,逢倾雪呆呆地坐在地上,似乎是如同他那时所想一般,真的变成了傻子,他回忆着从一个普通百姓到圣君,再到如今求而不得的疯子模样,记忆里最清晰的画卷,永远是白皎,也只能是他。
他翻开手掌,一颗银铃躺在他的手心中。
劲风吹起纱帐,完全露出神像面容,精致眼眸微微垂下,金镀之下似乎有翡翠的明亮颜色,逢倾雪呆坐很久后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再次踏上了寻找白皎的道路。
写得好乱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小侯爷我一定不会再偏离大纲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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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爷是团宠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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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番外:最后一个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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