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进洗手池里的牙膏泡沫是粉红色的。
千年的第一反应是去看牙刷头，果然，刷毛上也挂着丝丝红色粘液。喝一口水，连带口中的泡沫一起吐掉，她将手指伸进口中，从左至右从上至下沿着牙龈摸过。没有痛感，但指尖是一抹鲜艳的红。
洗漱完毕，她走出卫生间，在便利贴本上写着字。
牙龈出血，买维生素C片。
她将便利贴从本子上撕下，贴在玄关处的吊柜上。从六年前入住这间公寓开始，吊柜表面便成了她的备忘录提示版。
2020年4月3日，周五。千年在日历上找到今天的日期。日期下方的空格被两个词填满：心理咨询、例会。这个周五不太忙。
心理咨询一般安排在每月第一个星期五早晨，这个惯例从两年前开始。千年对心理咨询持保留态度，它不一定有用，但最好还是去一下。
正常情况下，她的咨询时间是早晨十点至十一点。现在还不到九点，她打算先简单吃点东西。
冰箱里有个临期三明治，千年决定把它解决掉。她为自己倒上一杯冰牛奶，端着餐盘和杯子坐在餐桌前。
公寓在二十三层，一室一厅厨卫齐全，正适合独居。千年尤其喜欢这间小客厅，她将餐桌摆在窗前，窗户朝西，午后阳光洒在白瓷桌面上，她就在这里一边喝点饮料一边学习。全息舱在餐桌旁，那一侧的窗帘常年拉起来，机器便不会被阳光炙烤。靠墙是张布艺沙发，沙发前铺着地毯，有时她投屏在对面的墙壁上，看电影或是玩一些没跟上潮流的手柄游戏。
她在现实里几乎不社交，在她的定义里，日子就该一个人慢慢过。但在网络上她话很多，她享受这种网络一线牵，网友不需要为彼此负责的感觉。
喂，两天了，放我鸽子还不回消息，也太不礼貌了吧。千年敲下一行消息，点击发送。
这是她和夏子安的对话框，她的消息已经能填满两三个屏幕。大约两周前，夏子安约她每晚九点一起进入《新世界》，但对方毫无征兆地爽约了。千年并不担心夏子安会出什么意外，她知道对方在亚大任职，特殊情况临时涉密没办法和外界联系是很正常的。她只是觉得无聊，新到手的玩具突然就丢了，没点落差是不可能的。
看到记得回我。她又发了一条。这一回她将手机倒扣在桌面，认真吃起早餐。
千年踩点推开咨询室房门时，李已经在桌前等着她了。房间整体是米色调的，无论是书架还是桌椅，都收拾得十分干净。
“最近怎么样？”李依旧穿一件白大褂，优雅地对着她笑。
“还不错。”她坐在李对面，脱下书包放在脚边。
“我记得你是秋季学期入学的，这应该是你本科最后一年了吧。”李回忆着。
“对，只剩一门选修，春季学期结束后我就毕业了。”千年感到口渴，轻车熟路走向饮水机，为自己拿一个纸杯接水。
“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升学、就业、或者环游世界？”李拿出笔记本摊在面前。
“我吗？还没想好。”千年端着纸杯，指了指办公桌旁的沙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李看向她，又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上一次我们聊到了你的噩梦。你说你经常梦到自己在一条闪着白光，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奔跑，背后有什么东西追你，你很害怕，对吗？”李将笔记本往前翻了一页，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千年。她看见她轻轻点头，继续问道：“你可以再讲讲这个梦吗？”
“好。”千年抿一口水，开始回忆：“那是一条走廊，大约两米宽，长度并不确定，因为我从来没走到过尽头。走廊顶部的灯是白色的，很亮，功率应该比较大，但偶尔会闪。闪烁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我，压迫感很强。我尝试过回头看，但一回头灯就不闪了，背后什么也没有。向前看的时候，我又感觉到那东西在追着我，但我从来没有被抓住过。我跑得越快，它就追得越紧，如果我慢下来，它就只会跟着我慢慢走。”
“然后呢？”李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见千年停下，又抬起头看她。
“然后，”千年看起来有些迟疑，“然后我就一直走一直走，但没有出口。”
“走廊的两边是什么样的呢？”李提示道。
“像是医院的住院部。走廊在中间，两边有很多扇门，每扇门都编了序号挂了门牌。灯光闪烁的时候，门牌上的号码会变。”她搜刮着记忆，“我尝试过开门，但它们都是锁着的，没有一扇门能打开。”
“门是什么样的，具体还能记起来吗？”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材质做的，只知道刷了白漆，中间有一条竖着的磨砂玻璃。”千年努力思索着，“看不到里面，只知道门后面暗暗的。有时门后会传来响声，滴滴滴的，像是某种监测仪。”
“监测仪？”李托住下巴，面露好奇神色。
“这只是我的猜测。”千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不，没关系，这些信息都很有用，你做的很好。”李意识到自己干扰了千年的叙述，连忙将话题拉了回来，“能继续讲讲追你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千年有些苦恼。
“当时的感觉是什么样呢，触觉、味觉、听觉之类的？”李继续提示着。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如果让我从五感描述的话，”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千年逐渐进入状态，“它没有味道。但它跟着我的时候，会掀起一阵风。你知道的，如果穿着白大褂走路，衣摆会带起一阵风，也会发出布料摩擦的声音，因为衣摆比别的衣服更长一些，所以无论是感觉还是声音，都更明显一些。”
“白大褂？”李捕捉到了关键，“你知道那个东西穿着白大褂？”
“啊？”千年呆住了，她略微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吃力地在记忆之海中挖掘着，她找不到，只好将原因归结到面前之人身上，“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你总穿着白大褂？”
“可你却说衣摆比别的衣服长一些，这很细节，”李继续引导着千年，“也许你潜意识里，那个东西就穿着白大褂。”
“我不知道！”千年斩钉截铁地否认道，她有些头痛，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略显失控的情绪。
咨询陷入僵局，两人都没有说话。千年了解李的风格，李鲜少让咨询者陷入自己的情绪，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转移话题。但李此刻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微笑着看她。
“千年，或许这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许久，李缓缓开口，“今天不适合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我们聊点别的吧。”
“好。”千年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有备而来的。
她将背包拽到身前，拉开拉链，伸手在包里翻找着。包里有三四本一模一样的笔记本，她逐一检查其中内容，最终从中抽出一本，摆在面前的茶几上。
“千年，你果然有日常记录的习惯。”李的观察细致入微，“甚至不同的内容还分类记在不同的笔记本上。”
“李女士，我不想再忘掉别的东西了。”千年翻开笔记本，让本子停留在最新的一页。
“我知道你对《新世界》了解很深，所以我就挑重点说了。”千年简短铺垫了两句便直奔主题：“上上周日，我和一个网友约游戏，开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私频，锚点是她，我们进入了她的记忆。”
她指着笔记本上的关键字一边回忆，一边组织语言：“那是一所医院，她对医院的内部结构很熟悉，我跟着她探索场景边界，结束之后，我们又回到她出现的地方。”
“太平间的走廊。”千年抬起头看着李，剩下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不需要再对着本子反复确认，“她告诉我，她的父母曾经在里面待过。但她自己，或许出于某种原因，没能进去。”
“她问我房间里面会是什么样，我告诉她想看到什么就会出现什么。”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推开门，床上什么也没有。”
“我做出了连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我告诉她，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接着我又说，我也感觉自己经常被欺骗。”千年面露犹豫神色，她合上笔记本，端坐在沙发上，“李女士，这不是梦境，我能够完全控制我的身体，但我还是那么说了。我在想，是否是那个场景触碰到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意识层面。”
“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李唰唰写下几行字，“你的自述里，你发生过意外，在医院待了很久。你在医院里被追逐，追你的东西疑似穿着白大褂。而网友在太平间里的经历，也许触发了你的某些联想，导致你无法控制自己，才说出了那些话。”
“千年，我在想，也许这就是你尚未觉察到的创伤。对医院、对死亡，你潜意识里藏着的恐惧，比你表现出的还要重上许多。而记忆混乱，代表着你的大脑在进行自我防御，它帮你将某些记忆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李诚挚地看向她。
“我赞同你的说法。”千年迟疑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五十分钟的咨询很快就结束了。离开咨询室，千年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进入夏子安记忆的那天，她曾怀疑自己的记忆被人有意干扰过。但这种事情，怎么看都更像是她自己的臆想。
她不饿，于是决定提前去实验室准备下午的组会。她今天要汇报毕业论文的进度，幻灯片已经做好了，但她想再修改一下。
千年的工位在角落，她不常来，桌上没有任何私人物品。背后那个位置原本是空的，但这学期好像来了新人，证据是桌上放了一个文件袋，封面右上角的地方印着北研院的院徽。
北研院来的，意味着起码是个硕士。又来了个要被老周压榨的耗材，千年替对方默哀三秒，打开自己的电脑修改幻灯片。
午餐时间结束，实验室里随处可以听到敲键盘的声音，想来大家都和她一样，正抓紧最后的时间挣扎着。
实验室内一点二十五的闹铃敲响，椅子腿和地板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吵嚷着抱着电脑鱼贯而出，涌向隔壁的会议室。千年几乎是最后才起身的，她路过新人的工位，发现桌面没有一点被动过的痕迹。
还没来，这人肯定得挨骂了。
一点二十九，全员落座在会议室两张长桌两侧，周萍坐在上首处，拿着名册对人头。
门被推开，千年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后。
“子安来啦！”周萍突然出声，“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实验室新来的博士后，从北地研究所来的夏子安博士。”
“大家鼓掌！”周萍带头鼓掌。
混乱的掌声中，夏子安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找了个空位坐下。
来自北地研究所的夏子安，目光涣散，显然没有注意到千年。
消失的两天，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千年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直觉。
组会开始。本科生先发言，接着是硕士、博士以及博士后，千年排在第二个，夏子安排在最后。
千年很快便讲完了，周萍总是格外照顾她，自然不会刁难她，只是简短点评几句，就让她下去了。她知道夏子安应当是认出她了，对方盯着她，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出现别的情绪。
结束之后等我。她给夏子安发了条消息。
漫长的单方面消息轰炸之后，对面的聊天框终于弹出一个字。
好。
她没兴趣听别人讲什么，只是在发呆的间隙里随大流鼓掌。四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终于轮到夏子安上台。
幻灯片制作精美，图文并茂，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但讲得就没那么出彩了。夏子安语速很快，竹筒倒豆子一样压根不管别人能不能听得懂，讲到冷门专业术语时更是没有任何解释。二十多页内容详实的幻灯片，不到二十分钟就讲完了。
“子安啊，你这个课题，做的倒是很好。”果然，周萍看起来不大满意，“但是你这么讲下来，别的同学听不懂呀。”
长桌两旁鸦雀无声，台上的夏子安更是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千年看得出，对方状态很差。
“周老师，夏博士看起来不是特别舒服。”千年出声解围。她知道周萍对她多加关照是因为她那名义上的阿姨打过招呼，此刻也只有她有恃无恐。
“那今天就先结束吧。”周萍惊讶地看了千年一眼，终究没有在说什么。
千年回实验室拿自己的背包，再次出来时，夏子安在门外等她。
“去哪？”夏子安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学校餐厅吧。”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再坐几站地铁的状态，千年索性选了个最近的地方。她将背包搭在身后，领着夏子安向外走去。
正值晚餐时间，餐厅一二层人满为患，千年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吩咐夏子安坐在这里看好位置，掂着餐盘寻觅食物。她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托着摆满食物的餐盘回来了。
“小笼包，半笼大肉的半笼虾肉的。汤面、意面。苹果饮料、白水。”她指了指，“我不知道你吃什么，所以你先选吧。”
“谢谢。”夏子安没客气，伸手将汤面碗揽到自己身前，挑起筷子便打算吃。
“唔，中国胃。”千年感叹道，将盛放着意面的盘子拉到自己身前。
“你状态很差。”千年尝试同夏子安交谈。
“还好。”对方停下手中的动作，叹了口气。
有戏，千年见状放下手中的叉子，模仿着咨询师循循善诱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夏子安扫了她一眼，眼中充满怀疑和警惕，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你在全息世界里经历过死亡吗？”
“你前天死了？”千年立刻猜出了什么，见夏子安皱眉，才意识到自己正用一个新问题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摇摇头，继而补充道：“但有一次也差不多了。当时和别人一起进私频，我被子弹射伤，出了很多血。不过那是个意外，锚点发现我被误伤之后立刻结束了频道。我在全息舱里昏迷了两天，爬起来的时候渴得要命。”
“你说的受伤出血，是哪种程度的伤？”夏子安追问。
“左肩。”千年抬起右手点了点左胳膊与身体的连接处，“具体程度我不是特别清楚，也没人打算检查。我只觉得很疼，非常疼，再有就是整只手臂都失去了控制。”
“这种程度的伤，你却昏迷了两天？”夏子安看起来十分惊讶，“就算在现实里，也很少有昏迷两天的吧。”
“你说得对，但那是真实世界。”千年解释道：“离开全息世界后，人在全息世界里受到的所有伤害，都会折算成大脑受到的冲击。我只是个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所以疼痛带来的刺激致使我陷入昏迷是很正常的。”
“如果一个人从八十米的高空坠入海平面......”夏子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会死，无论是真实世界还是全息世界都会死。”千年知道对方要问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这就是我那天的经历，你会怎么想？”夏子安试探性发问。
“你可以讲得详细一点吗？”这一回轮到千年皱起眉头。
夏子安拿起杯子却没有喝水，下定决心一般开口：“我没办法告诉你全部的事情，也请你不要追问。”
“好。”千年点头答应。
“那我开始了。”夏子安冷静下来开始讲述，“我在全息舱上安装了一个插件，进入私频时用的据说是内部账号。我是从一座悬崖上跳进海面的，那片海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面是真正的海，另一面是边界以外，我落在了边界之外的那一面。”
“所以，你所谓的死亡，是你从八十米的高空坠落，落在了世界之外。”千年梳理着思路，“你为什么要跳海？离开全息世界之后又是什么样的状态？”
“给我插件的人带着我跳的。当时有人开了枪。”夏子安回答，“至于结果，出来之后我有些躯体化反应，但严格来讲，我可以说没有受到任何真正的伤害。”
“是锚点开的枪吗？”千年继续追问着。
“我不确定。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不同立场上。枪只有一把，但我不确定最后落在谁手里了。”夏子安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给我插件的那个人，提醒过我检查插件的安装，她说那是保命的东西。之后她带我跳海的时候，也告诉我要跳到边界之外去。”
“你让我想想。”千年陷入沉思。
没过多久，她便理清了思路：“我的理解是：给你插件的人，知道插件的触发条件是走出世界边界，所以她才反复叮嘱你检查插件情况，又让你一定要跳到边界之外。至于你说的枪声，我想她也和你一样不知道是谁开了枪。”
“至于带着你跳海，接下来我说的就都是猜测了，”千年对此并不自信，“在她的视角里，她有插件，别人或许也有她不知道的插件。她带着你跳海，是因为她想用最有把握的方法让你们都平安离开全息世界。”
“能说得通。”看起来夏子安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
“那个插件，能给我看看吗？”千年犹豫再三提出要求。
她没想到夏子安答应得那么轻松。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一样的小东西递给她，又伸出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虾肉馅的。
“什么也看不出来吧？”夏子安一边嚼着包子一边问她。
“看不出来。”怪不得说给就给了，千年将插件递回去，“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要回收的，对方让我把这个东西放到指定的地方。”夏子安苦笑，“你知道吗，之前有个人神神秘秘的，告诉我我不适合做这种事，我现在觉得她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
“没有人是天生适合做什么的。”千年安慰道。
“对了，你是亚大本科生？”晚饭进入尾声，两人打扫着剩下的食物，开始闲聊。
“嗯哼。”千年点头，将最后一个虾肉馅小笼包送进口中。
“你们周老师，一直都这么......控制欲这么强吗？”夏子安露出做贼心虚的神色。
“是啊。”千年又点点头，“但我是关系户。”
夏子安盯着千年，狠狠地将筷子插进小笼包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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