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北京的银杏叶金黄如雨。
全国围棋定段赛,在中国棋院拉开帷幕。
五百二十七名少年,来自天南地北,汇聚于这方寸棋枰之间。他们中有的是世家子弟,自幼名师指点;有的是天才神童,五岁能解百局残谱;有的是各省冠军,一路过关斩将。他们穿着崭新的队服,眼神锐利如刀,言语间尽是“定式”、“手筋”、“官子”、“实空”。
党毅飞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背着那个磨出毛边的帆布包,里面只有一副木盒棋和几本手抄谱。他像一粒沙,落入了黄金的河流。
赛制残酷:十五轮积分循环,最终取前二十名定段成功,余者淘汰,来年重来——而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能跨过此关。
第一轮,党毅飞抽中一位名叫赵志远的选手。赵志远是山东队主力,主修“技术流”,棋风扎实,计算精准,擅长在细微处积累优势,被誉为“铁算盘”。
对局开始,赵志远执黑先行,落子如飞。星、小目、挂角、拆边……每一步都标准至极,毫无破绽。他的眼睛紧盯着棋盘,手指在额角轻轻敲打,显然在进行着复杂的计算。旁观的教练们点头:“赵志远这孩子,基本功扎实,前途无量。”
党毅飞却闭上了眼。
不是为了“听”,而是为了屏蔽。
屏蔽那紧张的呼吸声,屏蔽赵志远敲打额角的节奏,屏蔽周围人压抑的议论。
他只听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像远古的战鼓。
他睁眼,执白,第一手——天元。
全场哗然。
“疯了!定段赛第一轮就走天元?”
“这是自杀!”
有老棋手摇头:“胡闹!定段赛是比基本功的地方,不是让他来玩‘神之一手’的!”
赵志远也愣住了。他抬头看向党毅飞,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在他接受的训练里,没有“天元开局”这一课。棋谱中,这种开局往往因忽视实地而迅速败北。
他犹豫了一瞬,随即冷笑,继续按既定策略抢占实地。他要用最扎实的功夫,最快的速度,把这盘“疯棋”拖入实空比拼的泥潭,让党毅飞在“无理手”的代价中窒息而死。
棋至中盘,赵志远的优势已肉眼可见。他控制了三个角,外势雄厚,而党毅飞的白棋散落在中腹,看似华丽,却缺乏实地支撑。
“结束了。”有裁判低声说。
可党毅飞依旧平静。
他再次闭眼。
这一次,他“听”到了。
他听见中腹那一片白棋,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条沉睡的龙,正在缓缓苏醒。他听见赵志远的黑棋厚势背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气”。他听见棋盘在“呼吸”,而他的心,正与这呼吸同频。
他睁眼,落子——三路透点,直插黑棋大空腹地。
又是“无理手”!
赵志远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提子吃掉。可就在他落子的瞬间,党毅飞的下一手,已落在了四路跳。
“这……”赵志远的笑容凝固了。
他这才发现,白棋那看似送死的“透点”,竟是一手“引征”!黑棋吃了那颗子,反而被白棋引出的“征子”大龙反咬一口!若不救,中腹大空将被破;若救,则白棋外势滔天,全局逆转!
满室皆惊。
赵志远额头冒汗,反复计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读秒声响起:“10、9、8……”
他终于投子认负。
党毅飞赢了。
可他没有庆祝。他只是默默收棋,然后走向下一个赛场。
接下来的十四轮,党毅飞的棋,成了定段赛最大的谜团。
他时而如狂风暴雨,以“天元”开局,搅乱对手节奏;时而如静水深流,弃子争先,以微弱优势险胜;时而又走出“臭棋杀招”,在绝境中逆转强敌。
他的风格与当时主流的“技术流”格格不入,被许多人视为“野路子”、“侥幸取胜”。但结果却一次次证明,他的“怪棋”背后,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到第十四轮结束,党毅飞积分位列第十八,一只脚已踏入职业门槛。
最后一轮,他遇上了一位名叫陈国栋的选手。
陈国栋,十四岁,江苏队王牌,十四轮全胜,是本届赛会唯一保持全胜的选手,被视为“定段状元”的最有力争夺者。他棋风全面,攻守兼备,尤其擅长在官子阶段通过精确计算,将微弱优势转化为胜势,人称“收官王”。
对局前夜,党毅飞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太原的“弈心斋”院中,过云轩、刘云、陶松三人围坐一桌,正在下一盘无字棋。周立波站在一旁,轻声道:“最后一课。”
过云轩闭目,手指虚点:“棋道,不在算,而在信。”
刘云摆出“当湖十局”残谱:“信己,信棋,信那不可言说之灵光。”
陶松盯着铜壶,倒数:“3、2、1——开!”
壶盖跳起,蒸汽弥漫。
党毅飞猛地惊醒,窗外月光如水。
他轻轻打开棋盒,取出那枚祖传的黑子,放在掌心。
“信……”他低语,“信棋。”
最后一轮,对局室气氛凝重。
党毅飞只要取胜,便能确保定段成功;若败,则需看他人脸色。
陈国栋执黑先行,落子稳健。他不求快胜,而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每一手都力求精确,不给党毅飞任何“混沌流”发挥的空间。
党毅飞执白,开局不利,中盘陷入被动。陈国栋牢牢控制着实地优势,只需稳健收官,便可轻松取胜。
进入官子阶段,陈国栋的精确计算开始显现威力。他一步步蚕食白棋的潜力,将优势牢牢握在手中。旁观者都认为,党毅飞大势已去。
读秒声响起:“5、4、3……”
陈国栋面带微笑,手指伸向棋罐。
党毅飞闭目。
“听……听……”
他屏蔽一切,只听棋盘。
他“听”到左下角,一块看似已定型的黑棋,竟有一丝“断点”未补;他“听”到右上角,白棋残子与中腹大龙隐隐相连,像一条即将成型的巨龙。
他睁眼,落子——一路扳。
全场哗然。又是“臭棋”!官子阶段走“一路扳”,毫无实地价值,纯属浪费劫材!
陈国栋愣住,随即大笑:“你黔驴技穷了?”
他脱先,抢占最后一个大官子。
可就在他落子的瞬间,党毅飞的下一手,已落在了二路断。
“这……”陈国栋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这才发现,白棋“一路扳”后,黑棋若不应,白棋可一路连扳,将黑棋大龙的“气”全部紧死!若应,则白棋可反手吃掉左下角那块“死棋”,逆转局势!
一招“臭棋”,竟是一手“杀招”!
陈国栋脸色惨白,反复计算,最终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党毅飞,以十五轮十胜五负的成绩,位列第十六,成功定段!
全场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老棋手热泪盈眶:“‘南刘北过’的火,还在!”
有记者冲上来:“党毅飞!你最后那手‘一路扳’,是计算出来的吗?”
党毅飞摇摇头,望向窗外。
北京的夜空,依旧灯火通明,可他仿佛看见了太原的雪,看见了“弈心斋”里的铜壶,看见了那株老梅。
他轻声道:“不是计算。是棋,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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