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被捆着跪在堂前,臃肿的身躯像一滩软泥般瘫倒在地上,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睛半睁半闭,涣散无光,口中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四个缇骑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谢倾珩一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走上前来,道:“诸位这是?”
“回王爷,此人名唤王崇,是菱州最大的盐商。”
这名字谢倾珩可太熟悉了,他找了这么久翻遍了两个州都没找到,缇骑一来就找到了,他才压下去的心火似乎又要起来了。
他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正在找此人,没想到被诸位先找到了,不知审问出了什么?”
一个缇骑上前把王崇踹到谢倾珩面前道:“说,你做了什么。”
王崇霎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道:“我……我买通莲州盐井守卫和都察偷盗公盐去菱州贩卖,被工人发现了,毁了莲州的盐井埋了那帮工人……我……我绑了御史大夫。”
谢倾珩皱起眉,这与赵宽和李原说的不一样,他们分明是官商勾结,哪里是他单方面盗取公盐,再大的商人也没这胆子。
这是被莲州巡抚踢了出来顶罪?还是……谢倾珩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把莲州巡抚摘出去顾全后面那位的脸面?
几人冲他拱手道:“王爷的奏书被批阅后,皇上便派我们来辅助彻查此事,我们前些天到菱州拷问了当地的盐商,找到此人时,他正竟鬼鬼祟祟地想转移家财,便把他扣了下来,审出了方才那些消息,此刻已经派人按照他说的地方去寻御史大夫了。”
谢倾珩静静地看着他们,不带语气道:“这个结果与我查到的不同。我查到的是莲州巡抚与菱州盐商官商勾结倒卖公盐,并绑架了识破他们的御史大夫。”
谢倾珩平白被人耍了,火大归火大,但已经被周御揽坑到这个份上了,再任由人横插一脚就与跳梁小丑无异。
何况这里能出这种脏活,地方官要是还在家里坐的好好的,这里的百姓还要不要活了。
谢倾珩沉声道:“诸位是觉得我的消息有误?”
几位缇骑一顿,悟出了谢倾珩的意思。
当即躬身道:“王爷误会了,我们并非是说王爷的信息有误,而是确实审出了这些话。”
谢倾珩看着他们沉默不语。
半晌,他勾了勾嘴角,“巧了,我这里也有菱州的盐商。”
他说完退后一步,宋柯和魏琢立刻下去带了两个人上来。
趴在地上哭的人一看到来的两个人顿时止住了哭声,双目圆睁。
“呵,老熟人了吧。”谢倾珩冲王崇一哂,睨了一眼抬上来的两人:“不如说说你们又做了什么。”
这两个人一进来看见王崇就像饿了几天的狼见到肉,眼睛直冒绿光,恨不得扑上去咬他。
“大人!那莲州巡抚和王崇官商勾结倒卖公盐,牟取暴利后瓜分,还逼我们上了这条贼船,盐井意外塌了,那莲州巡抚定是把他拉出来顶罪,教唆他这么说!”
“是啊!我们还有这些年分赃的账本,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王崇满眼不可置信,他们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赵宽和李原显然已经叛变了。
他们恨极了莲州的巡抚,自己脱层皮也要把莲州巡抚咬块肉下来,有他们在,王崇就算是想当替死鬼也当不成。
缇骑将那些清清楚楚的账本接过去翻看了起来,“放肆!莲州盐井乃隶属我大周,你们竟敢干这等腌臜事!”
赵宽和李原缩了缩脖子,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莲州巡抚也留不得了,即刻逮捕,革职查办!”
事情眼看着水落石出,缇骑当即就要动身前往官府拿人,一道清冽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且慢。”
众人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一袭天青色绸衫的青年向他们走来,他衣角和袖口有些磨损,束着发,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这人便是失踪已久的御史大夫了。
缇骑立马上前问候,周御揽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自己无事。
呵。
谢倾珩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心中冷嘲道:“你当然没事。”
几人行过礼,恭敬道:“不知御史大人还有何事?”
周御揽不紧不慢地开口:“崇德四十八年,莲州发现大型盐井,朝廷特意拨了一百万两银子修建莲州盐井,而此外大周其他盐井的拨款最多不过五十万两,朝廷花如此大价钱就是为了保障盐井安全,施工用具及建材皆为上品,为何会突然坍塌?”
几人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整队直奔莲州官府。
堂上跪着的三个人被押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一时之间只剩谢倾珩和周御揽。
院中,暖阳透过高高的院墙,老树新生的嫩叶在阳光下泛着翠绿的光泽,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泉水滴落在石潭中,溅起层层涟漪,水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
谢倾珩率先打破沉默,他似笑非笑:“御史大人好手段。”
周御揽闻言回以淡淡一笑:“王爷所言何意?”
“用失踪钓我来江南,借我之手去查这案子,这是在躲谁吧?”
“王爷的话,臣不是很明白。臣奉皇上旨意下江南稽查赋税,途径莲州恰好碰见了此事,叫人绑了软禁起来,方才才被几位缇骑给救出来,怎么就成借王爷之手了?”
谢倾珩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用你知我知的事装糊涂打太极,举手投足全是官场的虚伪狡诈,令人不适。
谢倾珩神色冷淡地盯着周御揽,对方静静回望,行为举止大方得体,让人挑不出错。
谢倾珩冷哼一声错开视线,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周御揽左耳上的一个小洞。
几年前的记忆忽然在眼前浮现。
他们少年时期在京中相识,他记得非常清楚,周御揽左耳上经常挂着一只血红的流苏耳坠,那流苏太过于刺目惹眼,他皮肤白皙,对比之下,像是一道血线从左耳蜿蜒至脖颈,没入衣领。
当他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的视线正聚焦于周御揽的侧脖颈。
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失礼节,淡淡移开视线,却对上周御揽平静的双眼。
谢倾珩:“……”
人倒是变化不大,只是那处空荡荡的,与记忆中的不一样。
慢着。
那乞丐左耳处有一个痣一样的黑点,而方才他去审问时却没有看到他左耳有痣……
思及此,谢倾珩向前两步,微微欠身,盯着周御揽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左耳,眉梢微挑:“你伪装技术不太行啊。”
周御揽:“……”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周御揽易容时就发现了这点,他的耳洞远看像一颗痣,一直被凌乱的头发掩盖,也就那次带谢倾珩去找他待过的院子时被风吹开了,他及时分散了谢倾珩的注意力,却还是被注意到了。
谢倾珩笑了声,直起身子故作大度道:“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你用我用得这么顺手我可以不计较——”
周御揽看他一眼,莞尔:“这是自然。”
锦衣卫的动作迅速,事情很快被查清。
莲州巡抚刘承悦贪墨朝廷拨款,同时官商勾结倒卖公盐,盐井修建时注水,导致意外坍塌,正值御史大夫开巡查,便把事情压了下来,想等其离开后再处理,怎料被发现了。
他们让菱州勾结的商人用偷盗公盐倒卖,被工人发现后让盐井坍塌杀人灭口,并软禁御史大夫意图不轨这些理由来顶罪。
缇骑冲进官府时,刘承悦目眦欲裂,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自己贪墨公款、官商勾结的事被发现后,被吓得精神失常,死不承认他伙同王崇绑架了朝廷命官和让王崇当替死鬼。
王崇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先前被威胁的屈辱一齐涌上心头,他狠狠地咬住刘承悦死不松口,两人狗咬狗,刘承悦被他激得气血上涌,加上一切败露后死到临头的恐惧,吐出口血,竟是失心疯了。
最后锦衣卫押解着一行人驶向京城。
谢倾珩整顿人马,启程上路,离开时与周御揽打了个照面,两人具是一顿,对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客套虚伪的笑,道:“王爷慢走。”
谢倾珩看见他便觉得一阵肝疼,迅速收回视线,夹紧马腹,眼不见心不烦。
人都离开了,周御揽笑意淡去,他神色寡淡,转身去了来福待着的院子。
他刚把门拉开条缝,里面就传来一声吼叫,“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把我杀了也是没有!”
周御揽:“……”
他打开门,评价道:“有气魄。”
来福瞧见来人后眼睛一亮:“大人!”
“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一个人刚开始叫我……叫我御史大夫,后面又问我背后的人是谁,还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跟阎王似的,一身煞气!”
来福年纪不大,虽然个子高,但还是个少年,见周御揽来了,便把受了的委屈一下子倒了出来,他本就觉得周御揽是好人,和他待了一个月后愈发肯定了这个想法,就冲刘承悦被弄走这点,周御揽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菩萨”轻轻一笑:“那你怎么说?”
来福卡了一下:“我……我什么都没说!就说没有人指使我!”
周御揽正欲开口,一道声音突然插入两人之间。
“我找你找半天了,你怎么在这鬼地方。”
这老宅年久失修还被雨断断续续淋了数月,后院一路的黄泥破瓦烂砖,看得洁癖严重的姜明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挑着干净的地方落脚,语速飞快,好似一刻也不想多待,通知完就离开,“你交代我的事我做完了。”
周御揽点头示意听见了,对来福道:“你爹,还有那些被埋在盐井下的人已经被挖出来了,你去处理吧。”
方才才亮起来的白色眼瞳顿时蒙上了层灰。
“……好,我知道了。”
周御揽派人帮着他把人安葬好,同时以莲州官府的名义给受灾百姓的家里送赔偿和补贴,做完这些,他便也准备启程回京了。
“大人留步!”
周御揽看着追过来的人一顿,道:“怎么了?”
来福努力平复呼吸,下定决心般抬起头,郑重道:“我可以跟着大人吗?”
周御揽:“……”
姜明煜在旁边目睹全程,毫不留情的笑出声:“你要是把他捡了回去,小陆旻怎么办?”
周御揽轻叹一口气。
陆旻是崇德四十六年受灾的流民,在路上遇见了周御揽,发了高烧,周菩萨正巧在那处落脚就顺手给人救了,人醒来后怎么都赶不走了,说是周御揽救了他的命,要把周御揽认作师父,不管周御揽认不认他。
那时陆旻也才十岁出头,给人看家护院,一夕之间看的家护的院都没了,他自然也没了去处。
他根骨不错,年纪不大却有些身手,动作干脆利落,长得也眉清目秀,看着冷淡却难得的知礼数——除了他强行拜师。
捡什么不是捡?他捡了一堆猫狗鸟雀,还没捡过人,反正他的府邸也够大,就把人捡回去了。
可眼下,他并无那个想法。
他看着来福,正欲开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未出口的话转了个弯:“可以,你跟他走吧。”周御揽指着姜明煜对来福说道。
来福一愣,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姜明煜,语气有些不确定:“……大人?”
姜明煜:“???!!!”
“你说什么?!”
姜明煜此人洁癖严重还极为看重他人的长相,容貌若非上佳,则入不了他的眼。初见时来福给他的印象肯定是差得没边,此刻他被周御揽这句话震得一脸不可置信。
周御揽对姜明煜的怒火视若无睹,淡淡开口:“他的耳朵不错,眼睛恢复了也算得上不错,手脚还算利索,跟你回菱州在城里充当耳目不是正好?”
“老子需要耳目?!”姜明煜气得快原地升天。
“好,你不需要,”周御揽看向他:“那莲州巡抚是你送给我冲业绩的。”
姜明煜:“……”艹,秋后算账是吧。
他自知理亏,重重吐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接受了,窝着火,将人带回了烟州。
感觉御揽和明煜是一堆冤种闺蜜哈哈哈[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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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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