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将营帐内,巨大的沙盘棋上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许睿紧锁眉头,摆动上面的旗子。
周围是激烈的讨论声。
“将军,匈奴攻势明显弱了!补给线拖得太长,后继乏力了!”
“是啊,这几日试探性的进攻都软绵绵的,不像之前那般不要命了!”
“再耗下去,等他们粮草耗尽,咱们就能狠狠反咬一口,到时候班师回朝再收拾周沂那孙子!”
他们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即将熬过寒冬,迎来胜利的振奋。然而许睿数十年在沙场摸爬滚打,心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古怪感。
他总觉得匈奴的退却似乎有些有序,有些违和。
他突然打断众人的议论:“南北那边的消息还没有到?”
这已是他近几日不知第几次提问,校尉脸色一僵,硬着头皮回答:“回将军,派出去两批人至今音讯全无。”
帐内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了几分。
许睿的脸色沉了下去。没有消息,往往意味着最坏的消息,要么通讯兵全军覆没,要么内地局势已然失控,信息通道被彻底封锁。
其他将领面面相觑,有人试图缓解气氛:“将军不必担忧,许是路上耽搁了,等打服了这帮匈奴蛮子,咱们亲自回去收拾战场。”
许睿没有接话,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算了吧,各自回营,不可松懈。”
将领们鱼贯而出,帐帘落下,却还有两人留在原地未动。
一人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滑至下颌的狰狞旧疤,此人名唤魏巡,是魏琢的父亲。
另一人稍显清瘦,但站姿如松,眼神异常沉稳,此人名唤宋慎,是宋柯的父亲。
许睿看向他们:“你们也感觉到了?”
宋慎上前一部摆动沙盘上的棋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匈奴这打法透着一股邪性。他们以往是群狼,仗着悍勇和骑兵优势,哪怕吃亏也要撕下你一块肉,可这几日似乎太规矩了些,就像是……”他思索着合适的词。
魏巡接过话:“像是憋着一股劲儿在等什么,咱们在边塞几十年了,匈奴什么样的打法没见过?莽夫战术是他们的根,眼下这感觉不像是力竭退缩,更像是收起了利爪在等一个致命突击的机会。像是在等一个信号或者什么破绽。”
许睿点头:“没错,是这种感觉,按理来说不应该只有我们注意到才对。”
宋慎闻言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咱们不必那些,有话直说。”许睿看向他。
宋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恕我直言,你不觉得那位名叫陆旻的年轻人有些……过于出彩了吗?他次次上战场,次次都能在关键处力挽狂澜,成绩令人瞩目。可这才过了多久?军中上下从校尉到普通士卒,无不对他交口称赞,简直将他视作未来的将帅之才。”
魏巡皱紧了眉头,也道:“不错,他确实实力超凡,这点无可否认,但他的表现有些太过耀眼了,耀眼到……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战争也不过如此。只要有他在就能所向披靡,这种感觉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是致命的。”
许睿沉默片刻:“但我们无法批驳这点,边塞军营,实力就是最大的规矩,他有实力立下军功赢得人心,这是天经地义,我们若因此打压,反而不公,更会寒了将士的心。”
宋慎叹了口气:“咱们这靠实力说话的规矩,还得从小王爷那儿说起啊。小王爷当年也是在他这个年纪崭露锋芒,十八出征挂帅,硬是带着我们这群老骨头,把被匈奴占去的九州一寸一寸夺了回来,那仗打的也是相当漂亮啊。”
魏巡闻言笑了声:“但小王爷不只是这些,他擅长协调人心,赏罚分明,有为将的威压,也有春风化雨的亲和。虽从小长在边塞,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却没有人敢对他不敬,在他手下做事是亦亲亦友的感觉,说不出的熨帖。”
他们口中的“小王爷”自然是谢倾珩,宋慎和魏巡是先靖西王谢旻亲手从尸山血海里提拔起来的亲卫,是陪着他出生入死的铁杆心腹。
几年前那场惨烈至极的断后之战,是谢旻用命为他们撕开了生路,先王殁后,他们对谢倾珩的感情极为复杂,那份对旧主的绝对忠诚和怀念,让他们始终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坦然称呼谢倾珩为王爷。
谢倾珩自然察觉到了这微妙的隔阂,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曾笑着对他们说:“别拘束,想怎么叫都行,‘小王爷’挺好,听着显年轻,就这么叫吧。”
他语气轻松,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洒脱,让这些铁血老兵心头一暖。从此“小王爷”这个带着亲昵与敬意的称呼,便在他们口中定了下来。
在他们怀念感慨时,旁边却传来了一声叹气。
两人闻声一顿,同时侧目看向许睿,“怎么了?”
许睿神色复杂,“我在想,在陆旻这孩子出现之前,倾珩在我们眼中是毋庸置疑,横空出世的绝对天才。可如今我们与陆旻相处才多久,军中上下竟已开始下意识的拿他与倾珩做比较了。”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顿时沉默下来。
许睿无意在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上深究,他收敛了脸上的怅然,重新将思绪拉回现实:“改日我亲自去和苏大人谈一下吧。”
“苏大人?”宋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好奇:“就是那位小王爷从刑场上救下来的御史大夫?”
魏巡闻言也看向许睿。
许睿一顿,他上回回边塞,只是极力澄清苏御揽并非传言中那般奸佞,也解释过其立场和作为,但终究是口说无凭。
这些天苏御揽在边塞也是深居简出,刻意避开众人视线,两位老将军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对他始终保持着疑虑,此刻骤然得知此人就在边塞,还与陆旻有关联,这反应再正常不过。
许睿定了定神,坦然迎上他们的目光:“嗯,是他。”他略作停顿,补充了苏御揽在此地的缘由:“据说苏大人身体一直抱恙,是来边塞之地寻求治疗之法的,而陆旻是他的徒弟,便一同跟来了。”
“徒弟?他不是个文臣吗?会武功?武功好吗?”
宋慎与魏巡一人一句发出灵魂质问:
“怎么有关他的说法,版本这么多?有说独揽大权的文臣,这会儿又是个会武功的,还有个天赋卓绝的徒弟,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且你当时是说这位苏大人十分重要,小王爷看中人才,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救了他,我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以小王爷的性子,再重要的人只要和他没关系就是普通人,看都不会再看一眼,他们是什么关系?”
许睿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眼神飘忽,伸手不自在地挠了挠脸,声音干涩:“呃……他……会武功,武功的话挺好的吧,关系的话,崇、崇拜吧,因为倾珩在他那大概、可能、也许,没少挨……碰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说得还极其委婉。
此话一出,两人突然沉默了,他们对视一眼,眯了眯眼,盯着许睿:“你老实说,上次回来是不是隐瞒了我们什么?”
许睿心头一跳。虽说这两人按军中的等级,在他之下,谢倾珩才与他辈分相近。但他们是和先靖西王同辈的老将,许睿是仰慕着的先王的英姿长大的,年少时就得过先王青眼,受其提拔,在他心中这两位不仅是同僚,更是实打实的长辈。
他上回确实挑了多处重点解释。至于其他的,他觉得应该由谢倾珩自己决定何时如何向这些长辈们坦白,可显然他低估了这两位老将的敏锐,他们只是听了几句就大致明白了。
许睿抹了把脸,挤出一个勉强的干笑,认命道:“……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宋慎:“……”
魏巡:“……”
两人脸上的神情由凝重转为一种更深重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两个人的沉默变成了三个人的。
半晌,宋慎语气带着求证的不确定:“老魏,我好像记得……那位苏大人,是绿眼睛来着。”
魏巡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只是绿眼睛,听说长得还……很漂亮。”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小王爷打小不就喜欢那种带点异域风情的特别长相?王爷还在世时,背地里跟咱们喝酒没少偷偷嘀咕……”
宋慎愁道:“何止啊。王爷总结过,他喜欢比他好看但不能显得妖艳的,喜欢比他强大但骨子里得藏着温婉的,能治住他但又不能管他太死让他喘不过气的,比他能干但懂得藏锋不露的。聪明会说话是基本的,最好还得贤惠能持家……”他说到后面自己都觉得这要求简直离谱到天上去了,用力抹了把脸,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不黏人、不磨叽、不矫情、不软弱、不……”
宋慎重重叹了口气,后面那一长串“不”字,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魏寻在一旁听的眼睛都直了,一脸凌乱:“这……这他娘的是找神仙吧?!这么多条条框框,居然还真能找着个对得上号的?”他说着惊叹,转向了一种更现实的困惑:“可人家凭什么看上小王爷?”
许睿心道:“凭他那张惹是生非的嘴和一副桀骜不驯的骨。”
眼看话题越来越歪,许睿赶紧重重咳了一声,正色道:“咱们先谈正事。陆旻的事我之后会和苏大人联系,眼下着急的是弄清楚那几批派出去的人去哪了,消息是否带到。另外,这段时日匈奴的攻势不对劲,我们务必提高警惕,各营布防要再严密三分。日夜轮值,多看着点,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军营的灯火在远处缩成几点模糊的光晕。一个人影静立在阴影深处,他脚下,两只信鸽无声地瘫软在冰冷的沙地上。
人影微微俯身,从其中一只鸽子爪上解下一截小小的竹管,指尖一捻,抽出一张被暗红血液浸染了小半的纸条。
他迅速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字迹,眼神漠然,随即,他将纸条递向身旁。
一个更为高大魁梧的身影立刻上前一步,姿态恭敬地接过那张染血的纸片。他开口,用一种不属于大周的语言说道:“莫尔根,他们已经派出第三批人了,内地同时派出第二批人,是否需要都处理掉?”
被称为“莫尔根”的目光依旧投向军营的方向,那两点微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他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同样使用着那陌生的语言,语调平淡:“不用。时间,刚好。”
高大汉子闻言,没有丝毫质疑,立刻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按在自己心口位置,深深躬身。
随即,他利落地弯腰,抓起地上两只鸽子的尸体,动作迅捷无声,高大的身影向后一退,连同那两只鸽子,彻底消失在茫茫沙丘之后。
原地,只剩下“莫尔根”一人。他沉默地伫立了片刻,目光在军营和某个方向之间短暂地游移了一下。随后,他身形微动,不再停留,脚步轻捷地转向沙丘的另一侧走去。
清冷的银辉透过窗纸,铺洒在一间客栈的床榻上。
一人侧卧着,墨色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素色的枕席上。月光抚过他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紧闭的眼睑上。他呼吸均匀悠长,睡颜沉静如同玉雕。
忽然,羽睫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三步之外,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静静伫立。这细微的变化立刻被他捕捉到了,身影一顿,气息收敛到极致,无声注视片刻后,毫无声息地向窗户飘去。
外面的风声“呜”地穿过窗户。
床榻上,紧闭的眼眸在黑影消失的刹那睁开,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
苏御揽眉心微蹙,静静地躺在原处,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屏息凝神,房间里一片死寂,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虫鸣,再无任何异样的风吹草动。
片刻之后,碧眸缓缓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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