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什么?没有一同回京?”
皇帝的声音在寝殿内炸响。
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齐刷刷跪在御床边,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出。
“卑职等人一路紧跟御史大夫,”为首的锦衣卫垂首道:“确实瞧见他和靖西王一同乘坐马车带着烟州巡抚和兖城知府回了京。可行至半路,他不知去了何处,竟像是走了不为人知的密道般,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待卑职回京,便听闻御史大夫昨夜已经在京中了。”
皇帝猛地从龙床上坐起,怒视着这群办事不力的废物,“京中有宵禁,他是从哪里进来的?!”
“回皇上……从不夜阁。”
皇帝急促喘了几口气,豁然起身,抬脚狠踹了出声的人,冷冷地巡视一圈噤若寒蝉的人。
良久,他竟低低笑了起来,“你们是说,他一路上避开你们的视线,一个人从不夜阁大摇大摆地进了京?”
几个人几乎要趴在地上:“……是。”
“那不夜阁与京中相接之地有重兵把守!”皇帝目眦欲裂,他身形不稳,怒指着一圈垂首不敢言语的人,“只有验过身份的常客和京中有名号的人能在宵禁进京。你们告诉朕!他是怎么进来的!”
无人敢言。
“都不说?!朕的话都不回,都是反贼?!”
此言一出,几人互递一个眼神。
“……御史大夫未带面具,”一个锦衣卫膝行上前,双手呈上一本名册,“徒步贯穿不夜阁,并在那里留下了多处痕迹。禀皇上,这是昨夜进出不夜阁且尚有官爵在身之人的名单。”
皇帝一把夺过名单,吐出一口气,跌坐在龙榻上,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锦衣卫在这件事上做得极为细致,不光把名册代号后面的真实姓名罗列了出来,还在旁边标注了官爵。看得皇帝心跳剧烈加速,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他死死瞪着名单,越是刺眼,越是移不开眼,仿佛有什么在引着他看到最后,直到末尾那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映入眼帘。
【御史大夫】
这几个字不光占据了一整页纸,还写得极为工整,每个字都用了一种名师大家的字体,极具艺术形态,清新脱俗,把名单上的人衬得像是隐世的大家,极为显眼,让人的视线久久移不开。
“砰!”名册重重砸在地上。
皇帝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皇上!”锦衣卫们惊呼。
皇帝被扶起时,脸色已是一片铁青:“他敢背叛朕……”他面目狰狞,眼中血丝密布,俨然被气得失去神智,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朕要杀了他!你们传朕旨意,让传旨太监通知下去,朕明日要上朝!”
锦衣卫们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下。
五更鼓响,群臣鱼贯入殿。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金銮殿上,映得朱漆廊柱愈发鲜亮。
皇帝高坐龙椅,看向站定的苏御揽,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据闻,江南一带贪腐严重,此次尤为严重,御揽大夫处理此案,现已归来,便由你呈报详情。”
苏御揽从容行礼,拱手道:“启禀皇上,烟州、莲州、菱州一带流民数量激增,多处民田被侵占,用作建设商铺作坊。百姓无田可耕,饥寒交迫,却依旧要缴纳税银。”
苏御揽这三两句话几乎要了户部的命,一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他射成筛子。皇帝却依旧阴沉地盯着苏御揽。
苏御揽稍作停顿,从袖中取出一沓纸张:“这是涉事之一兖城知府的口供。”
他缓缓道:“崇德四十七年,燕王奉旨协理江南。王爷提出以商富民之策,特召苏家商议。为避巡抚衙门耳目,仅与兖城知府达成默契。”
随着字句吐出,朝堂上如同炸开了锅。朝廷早已暗中分流,谁都未曾料到这个突然的案子会把燕王搭进去。众多视线明里暗里不约而同地望向燕王的位置,那里却是空空如也。
皇帝的脸色依旧阴沉,却未置一词,像是早已已经知晓此事,此刻不过是召集所有人宣判一个结果而已,这份默许让朝中半数官员脸色一变,心沉了下去。
“继续。”皇帝对一切反应视而不见,冷声道。
苏御揽持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波澜不惊地迎着满殿或惊或惧的目光,淡淡开口:“当年江南苏家灭门一案,同为燕王一手促成。”
顿时,骚动不安的大殿霎时死寂,众人半晌才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苏御揽说了什么,皆是不可置信。
皇帝没料到还有这一出,猛地站起身,“大胆!”
“燕王暗中与苏家分支勾结构陷苏家主家,让分支顶替主家之位,此为燕王与苏家暗通有无之根本。”苏御揽的声音不疾不徐,“其次,燕王暗中敛财饲养影卫,私银与账册皆在此。”
朝廷不知苏御揽确切的任务,但清楚这桩已经敲定的陈年旧案绝对不会是皇上同意抬到明面上来的。苏御揽这般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模样让他们直觉有大事发生,迅速将头底下,不敢再出声。
“放肆!”皇帝果然勃然大怒,“你可知诬陷亲王是何等大罪?朕命你查江南贪腐,谁准你翻这些陈年旧案,你这是在质疑朕的决断?"
苏御揽纹丝不动,只是平静地取出更多证据:“皇上明鉴,臣只是据实以报。旧案与此案有关,这些皆是铁证,无一字虚言。”
“好一个据实以报!朕昔日圣裁,昭告天下,乃是定鼎乾坤之断!胆敢说出此等忤逆之言,来人——”
“皇上息怒!”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在此刻响起。
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缓缓出列,“朝中奸佞小人致使圣上闭目塞听,一手促成此局还因此邀功,实为可恶至极!”他重重叩首,“老臣恳请陛下明察!”
这番话意有所指,皇帝脸色一沉,暂住话音。
苏御揽面不改色,转过身淡淡道:“林阁老这句话周某怎的有些不明白?若是阁老有所察觉,大可直言,不必这般含沙射影。”
皇帝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两人身上扫过,随后缓缓坐回龙椅,抬手示意赶进来的侍卫退下,默不作声。
这便是放任朝臣坦言的意思了。
“御史大人职责所在,我说的是谁,大人心中自然清楚。”
“恐怕周某要辜负林阁老的信任了,”苏御揽神色坦然,“我确实不知。”
“御史大人手中确实握着铁证。抛开燕王有失德行不谈,敢问御史大人就没有半分针对的意图?”
“阁老何出此言?”
林永昌却不予作答,反而转向龙椅,“皇上,御史大夫多次借着权势搅乱朝局、弹劾官员、乱行奖罚,满朝文武皆看在眼里。若不惩处,何以安民心、正朝纲?老臣恳请陛下彻查严办,以儆效尤!”
苏御揽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权势过大,林永昌三番两次明敲侧击提醒皇帝,皇帝却视而不见,此次苏御揽难得被当廷问罪,林永昌必然想借机再次提点苏御揽挑起皇上与他的隔阂。呈报案件上升为面圣弹劾,朝廷风向迅速转变。
苏御揽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林永昌:“阁老可有证据?”
林永昌紧盯着他,“谢家乃世代忠臣,却屡次被卷进不该牵扯到的纠纷,桩桩件件都有御史大人的参与,大人身居要职,真不知是玩忽职守,还是借机铲除异己。”
“异己?”苏御揽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阁老多次劝皇上立储,此次又公然诬陷,怕不是在怨我不与你站在一线?”
林永昌闻言,目光缓缓往瑞王的方向投去,随即收回视线,道:“此次侵吞民田一案,大人行动之快令人咋舌,各种细节还如此清晰,比起带着结果查原因,更像是带着原因查结果。如此放任贪官顶风作案,处心积虑地积攒证据,可谓是用心良苦。”
“林阁老,周某竟不知断案迅速也成了疑点。”苏御揽态度端正,“阁老既然如此笃定周某有失臣纲,那必然是有备而来,恳请阁老详细拿出周某的罪证,若属实是周某的过错,周某定然不会逃避。”
“御史大人做事大方,朝中各位大臣皆是证人。”
“什么证人?不和你们一道的证人?”苏御揽缓步向前,“林阁老这么紧咬不放,倒是让周某好奇。周某在阁老眼中既是构陷靖西王又是针对燕王,对周某的动向为何看得和现场编的一样清楚?”
“御史大人的心都偏向一边了,心思昭然若揭,自然……”
瑞王脸色骤变,猛地向林永昌看去。
“够了!”皇帝拍案打断道。
两人当即一同回正,垂首面圣,不再争论。
“林阁老提到御史大夫滥用职权以谋私利,满堂所见。”皇帝的目光扫过群臣,“朕就在此,有谁曾目睹御史大夫失职,提出来!朕倒要听听他谋的什么!”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们,又道:“有谁曾目睹燕王失职,当着朕的面启奏,有赏。”
燕王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缺席早朝更是说明了皇帝的态度,即便没有指控也难逃一劫,墙倒众人推,燕王迅速成为权利更迭的牺牲品。此话一出,不消片刻后,一句句被隐瞒的“罪证”便在大殿响起。
“启禀皇上,去年修筑河堤时,燕王殿下拖延拨款致使工程延误。”
“启禀皇上,去岁燕王殿下督办军饷调配,却故意克扣三成。”
……
一个接一个官员出列,细数燕王的种种“罪状”。
众人越听心里越打鼓。
燕王先是被苏御揽检举豢养影卫,接着又染指拨款,加上他在江南的动静,动的什么心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怒极反笑。他狞笑着,踉跄两步,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一点,直直戳在底下人的心上。
“逆子……逆子!!!”皇上吼道:“贪墨军饷!侵占民田!结党营私!哪一桩不是大逆不道?!事都被他做绝了!”
“来人!”皇帝怒道:“即刻将燕王押入宗人府!赐鸩酒!燕王府一干人等全部流放岭北,永世不得回京。还有那两个暗中给他放行的人,给朕诛九族!”
整个朝堂在这一刻天翻地覆,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斜。
皇帝余怒未消,猛地转身看向苏御揽,眼中怒火更甚。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恭顺的臣子,早已将一切证据准备妥当。那些账册、口供,分明是经年累月收集所得。
苏御揽不仅早有预谋,更是在他眼皮底下暗中布局多年!他意识到谢倾珩是被派去试探他的棋子,便大摇大摆地赶到京城掀了桌!
燕王确实大逆不道,他心里清楚,苏御揽分明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把一切挑破,不给燕王留半分余地,不给皇室留半分脸面,这种处心积虑的针对,分明是早有二心!
皇帝盛怒的目光扫向瑞王,在其身上停留片刻后转而死死盯着苏御揽。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惶恐或得意,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苏御揽,燕王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你身为御史大夫,有能力却偏偏对燕王的动作忽而不见!知而不报,暗中收集罪证等待时机……”
皇帝一字一顿地说着,目光却不自觉被在苏御揽手中的纸页吸引。多年的君臣相处,让他瞬间明白了苏御揽的意图,于是他的的脸色更加阴森可怖,转而问道:“方才检举的罪状,也在你手上所谓的铁证里?”
“确有其事。”苏御揽坦然承认,“臣不曾玩忽职守,也未曾处心积虑针对燕王。”
阶上那张威严的面容盛满阴鸷,狰狞的表情一点点加深,最后硬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抹让人胆寒的笑,“你的意思是,你不过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一清二楚,随后正好撞上了燕王侵吞民田一案?”
苏御揽垂首,一言不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多年来碍于储位一事,对麾下两位番王放宽处理,苏御揽知晓燕王的动作不足以动摇其地位,不惜知而不报,将自己长年累月积累的燕王罪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一起揭发,为的就是要置燕王于死地!
尽管自己会被扣上上意图不轨的罪名,也要除去燕王。
反了!反了!反了!
“放肆!!!”
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天子不顾仪态地将御案上的东西扫落,已然是怒极,群臣霎时长跪在地。
“皇上息怒。”
“朕,年老了,不中用了,看走了眼,竟让朝中出现了这般权臣!”皇帝挥着袖子直直指着苏御揽,目眦欲裂,声音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来人!御史大夫苏御揽,滥用职权,以权谋私,欺君罔上,即刻押赴天牢,等待午门斩首示众!”
这一声令下,满朝文武无不悚然,殿内一片兵荒马乱,殿外立刻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名身着明光铠的侍卫大步跨入。
苏御揽被架起时,不见半点慌乱。他缓缓抬起头,直视前方,目光不经意间与林永昌相遇。只一瞬间,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随即不动声色地垂下。
殿外,京城早春的阳光刺目而冰冷。冷阳为他清瘦的轮廓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微风轻拂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带着初春特有的寒意,吹散了几缕散落的青丝。
他闭目深嗅着这缕风,唇角的弧度渐渐上扬,像是品到了世间最醇的美酒。
仰起头时,喉结微微滚动,终于尝到了自由的味道,那滋味比想象中更加甜美,轻松得让他几乎要飘起来,远离一切算计、一切苦痛,飘渺得让他想立刻就此化去。
多年的筹谋终于得偿所愿。燕王伏诛、瑞王被疑、朝局将变,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痛快。
往昔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直到一个人的身影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痛。
睁开双眼时,刺目的日光直射入眼底。原本释然的心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攥住,将他已行至半空的灵魂狠狠拽进黑色的深渊。
他又变得沉重了。
“谢倾珩……”他垂下眼眸,在心底轻唤。
喉间涌上一股异常的感觉,他习惯地将其下咽。
已经许多次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副残破之躯将要行至尽头,却未与身边之人诉说,他只想为自己找寻一个想要的结局。
“来世……”他的思绪一顿,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即便是想,他也无法幻想能和谢倾珩在一起的光景。
是他不配,配不上那样热烈赤诚的感情,他只是个常年生活在阴沟的见不得光、为达目的辜负和舍弃一切的小人。
未尽的话语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的弧度。
来世,还是不要再相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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