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潮气裹挟着烟花柳巷的脂粉气,让京城更加闷热难捱。
京城提督的工作无外乎练兵、巡逻、维护治安。作为京城二十四提督中唯一的女提督,萧荣的工作略有不同。在青楼、乐坊和后宫这样女子众多的地方,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借助女色迷惑监察的官员而瞒天过海,滋生了藏污纳垢的不良风气,被视为京城监察系统的死角。
为解决这一问题,吏部尚书元珂提出,设置女提督来专门监管这些特殊地点的安危,而萧荣便是黎国史上首位女提督。
萧荣上任后,在青楼探听到不少官宦的秘密,碧落轩的头牌小倌兰琢便是潜伏在碧落轩打探情报的重要人物。
可这兰琢已经整月没有接客,连他素来爱巴结的萧提督都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萧荣怕他死在屋子里,便决定硬闯。踹开兰琢厢房时,床幔深处传来压抑的呛咳,昔日光艳照人的小倌裹着素绢静卧在重重帘幕之内,苦涩的药汤味直冲灵台。
“你已整整一个月没到廊前接客,什么病,一个月了还好不了?”萧荣捂住口鼻,用剑挑开幔帐,惊见兰琢脖颈爬满猩红疹斑,脓水浸透的绢布黏在溃烂处,“这是……”
“提督莫看!”兰琢慌忙扯过锦被,蜷缩在墙头,“奴这副模样怕是再也不能接客,再也不能为萧大人探听情报了……”话音未落,喉头又爆出一串闷咳。
萧荣见到枕前和兰琢眼角的泪痕,心痛不已,但她不能表露分毫,强制镇定道:“你听话,告诉我为何病成这样,我才可保住你的性命!”
兰琢似是许久未见过光,眯眼想要看清萧荣的脸,只觉得刺眼,但那高挑又结实的身形令他委实心安。
他颤巍巍撑起身子,“上月泊州来的王官人赏了把短剑,奴寂寞时总爱摩挲剑柄。”
他抖着手掀开枕匣,羊皮裹着的铜剑泛着幽光,“不出一日,颈间便起了疹子,原以为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饭菜,断食了几日,可这疹子竟遍布全身,时至今日,溃烂化脓,便猜到是这剑的问题……”
“这是铜剑,是黎国禁物啊!”萧荣险些从他手中夺走那剑。
“奴不懂这些,只知这颜色新奇诱人,才铸成大错……那王官人提了一嘴,说这是新进的稀罕货。”
萧荣头顶的弦倏地绷紧:“可有说是从哪里进的货?”
兰琢摇摇头:“奴只听来那一句话,再无其它。”
萧荣紧急将此事禀报太上皇,太上皇认为当下不宜惊动百姓,目前铜器还未流入民间,当摸清脉络,切断源头,遂遣萧荣带领紫夜暗卫暗中调查铜器的下落和经手人的罪证。
“黎国铜矿稀缺,倒是天海高原盛产铜矿,难不成……”潘玉麟凑到萧荣耳畔悄声说道,“这是从西幽国偷运过来的?”
“没有实证,任何猜测都不成立,但我有直觉,眼前这些簿册当中,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岭南商物初至丰却时,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只因服饰、珠宝商户的货物滞销多年,这回逮着机会都想争到前头卖个好价钱,各色货箱杂沓堆叠。果蔬与绸缎混装,珠玉共陶器同车,车辙碾过官道,直搅得驿站人仰马翻。
杨恕云一纸令下,命商队按“时令果蔬列为首批,衣履次之,珠玉殿后”分门别类整合登记内容与货物,而后按每日一千车重新装订簿册,便形成最终的七十八册,分三十九日通过驿站。
萧荣觉得,可做手脚的地方在于新簿册的货物总数,便与潘玉麟逐一加和核对。
不出一个时辰,两人便核对完毕。
“数目都对得上。”潘玉麟甩了甩酸麻的手腕,“新誊的二十册总运量分毫不差,连散货的零头都算得严丝合缝。”
萧荣的指尖在算珠上顿住,杨戚二人诡计多端,不像会使用做假账这般拙劣且容易留下把柄的手段。
她用指尖在白皙纸页上轻轻摩挲,触感细腻丝滑,掀起一角轻扯,纸张韧劲十足。萧荣眉头微蹙,忽然将新旧两本簿册的封皮同时抵在案头。
“玉麟,”她声音极轻,却让潘玉麟浑身一颤,“你瞧这两本簿册扉页的纸张纹理。”
潘玉麟凑近细看,簿册在日光之下映出金色暗纹,“这是印上的?”
萧荣不答,将新簿的扉页撕下一角,浸入茶汤,那纸角遇水后浮起了细密的金丝。
“黎国官造笺纸素以银丝为记,但岭南却善用双层夹金工艺来造纸。”她将同样撕下的旧簿纸角浸入茶盏,金丝也浮了上来。
潘玉麟倒抽一口冷气,“这新簿册是在西遥城誊抄的,看这色泽,不像是陈年旧纸,西北连兵卫的衣衫都打着补丁,哪来的银钱用夹金纸!”
“冬月初那场暴雨,商队早已回到岭南,这纸张应该不是宫二公子或是商户提供的……”萧荣俯下身子,两只手同时翻阅新旧簿册,忽然灵光一闪,“玉麟,我们把所有簿册尾页的货物总数誊抄到纸上。”
她展开一方白宣,随着潘玉麟念出的数目,执笔写下簿册封皮的日期以及货物类属。
写罢,二人盯着这一串数字思忖良久,萧荣忽然开口:“这新簿册上的货物……”
“都是珠宝首饰和陶瓷器物!”潘玉麟脱口而出。
萧荣点点头,“珠宝和陶器,新簿二十册,旧簿十册,我瞧着,这新簿的货物总数均低出旧簿不少。”
经她这么一说,潘玉麟也发现了,旧簿登记的货物都是数以万计的,新簿册中却不过六七千。
为排除货物大小带来的差异,萧荣又去翻看册中具体明细。珠宝首饰以盒为计量单位,尽管大小没有统一的标准,但容积大概都在四到八升;陶瓷器物以箱为计量单位,容积约莫两千到六千升。
由于数目众多,二人渐渐有些眼花缭乱。
萧荣揉揉眼:“玉麟,你先派人去打听,这二十四城有没有售卖或制造岭南夹金纸的商贩,或是否有人从岭南购入,注意隐蔽!尽快安排,最晚今夜子时上报给我。安排完速回,我们估算这些货物的体积大小。”
“是!”潘玉麟从她话音里听出些紧迫感,拿起佩刀紧忙冲出了厅房。
暮色如墨,潘玉麟闪身钻入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茶肆。她压了压斗笠,指节在柜台上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
柜后老者眼皮未抬,手中算珠却陡然一滞,“客官要什么茶?”
“青柑普洱,”潘玉麟指尖蘸了茶水,在台面飞速写下一个“查”字,“要今年新采的。”
老者浑浊的眼珠倏地精光迸射,袖中铜铃轻摇,后厨帘幕随即掀开一道缝隙。
两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贴近潘玉麟,她将萧荣亲笔密令塞入其中一人掌心,低声道:“查清西遥城所有夹金纸的源头,尤其是近两月从岭南流入的,子时前务必回禀。”
蒙面人颔首,身影如烟消散于街角。
——
天香阁飞檐之上,戚夜阑轻拢袖角,指尖捻着千里镜,镜中蒙面人鬼魅般穿梭于街巷,所过之处惊起零星犬吠。
“这阵仗,不知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两把刷子。”她朱唇轻启。
廊柱阴影中,杨恕云焦躁地踱步,“萧荣的手下好像来头不小哇,身手和组织都不像寻常暗卫。”
戚夜阑放下千里镜,伸手轻抚杨恕云的脸,“你担心了?”
“我……我只是怕她背后有人……”
“怕什么,不管她背后有什么人,黎国国法只认罪不认人。我们的贵客明日一早便到,不管萧荣吐出什么象牙,我都能让她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她的手从杨恕云脸侧滑落,指尖抵上腰间的剑鞘,笔直抽出寒刃,月光映着二人的脸。杨恕云瞥见自己脸上浮现出不同于白日在人前那般狠厉,与身旁运筹帷幄的戚夜阑相比倒显得有些怯懦,便不自觉地向她靠了靠。
戌时末,潘玉麟将算盘重重一推。
“每日百车货物,新簿竟比旧簿少装四十万余升!杨恕云这老贼,当真以为我们算不出这窟窿?”
萧荣指尖仍停在纸页上,墨迹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你瞧这装珠宝的盒子,新簿均比旧簿多记了两百余盒。“她将两本簿册并置案头,“可一盒珠宝按六升,两百盒不过一千二百升。而陶器少装八箱,每箱三百升,这缺口……”
“八百万升!”潘玉麟倒抽一口冷气,“他们用珠宝充数,遮掩陶器短少的空缺!可为何要省去这般庞大的数目?难道是驿卒偷懒?”
萧荣忽将两册扉页叠在灯下:“你再细看这字距。”她指尖戳向新簿册松散的列距,“旧簿每页录五车货物,新簿不过三车,标注更多,字距也不一……”
她两指掐住册脊一捻,新旧两册厚度竟分毫不差,“这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潘玉麟突然直起身:“萧大人是说,省去的这些空间,实际上是在偷运铜器?”
“不错。”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能藏到哪里?”
萧荣抬眼,“二十四城都是我们的眼线,这十多日没有打探到任何风声,要么是这铜器不在二十四城,要么……除了杨戚二人,无人再知道这铜器的下落。”
“那便只能直接提审了!”
“这二人是迟早要审的,但我心中始终有疑。”
“哦?”
“这杨戚二人大费周章将铜器运入官道,我在想,他们为何不从土路直接运来。”
“土路不是有匪寇么?这么大的数目恐怕花了不少银两,走官道虽然麻烦,毕竟保险。”
萧荣摇摇头,“那是对于北上的商户来说,这铜货八成是自西北方向运来的,黎国流匪多集中在岭北至千里赤地,自端州到二十四城以北要少得多,从这里过来,未必就比走官道危险……”她思路陡然一转。“除非……”
二人目光猝然相撞,几乎异口同声道:“他们想把铜器藏在二十四城!”
潘玉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镇北军和攻北军所使用的兵器,朝廷那里均有记录,但眼下他们竟敢私藏禁物,不免让人怀疑这杨家有造反之意。
联想到粮草北上,萧荣缓声道:“讨要粮草,窝藏兵器,这杨家之心昭然若揭啊!”
“所以表面上是这杨恕云和戚夜阑在算计,背后可能有整个杨家帮衬,他们今日对你的所作所为,搞不好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局,你可千万小心啊!”潘玉麟攥住萧荣的衣袖,忧心忡忡。
萧荣心底是有些暗自生怯的,但她怕的并不是杨戚二人如何算计她,哪怕是要置她于死地,她都坚信自己有回天之力。她怕的是自己不能撕开杨恕云的伪装,让杨家暴露咽喉,白白让数百名紫夜暗卫陪着自己在此地潜伏半月,也辜负了太上皇的信任。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要斟酌审慎。
“你莫要太挂心,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便好。”她轻轻推开窗子,周遭已静得针落可闻,“你去休息吧,我还要等暗卫回信。”
“不,我留下来守着你。”潘玉麟提起佩刀在地上重重一锤。
萧荣见她果敢有魄力,就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一时有些心疼。本欲推脱,却瞧她娇憨的脸上颇有些倔强,留下了陪着自己倒也不错,抬头看看还能解乏,便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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