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夜阑后退半步,眉梢挑起三分悲悯:“萧妹妹年轻,怕是不知道这世道对女子多苛责。寻常妇人失了贞洁尚且要被沉塘,更何况是女官?”她指尖轻叩案上的肚兜,金线莲纹渗出森森寒意。
萧荣闻言,眼底确实闪过一丝慌乱。尽管当今朝堂已经为女子敞开了大门,但女子若想爬到与男子相当的高度,要付出的心血,承受的代价要远远高于男子,她这一路走来,怎会不知?
她从来不是无所畏惧的猛兽,而是久经风霜,饱尝痛楚后,碾碎恐惧而傲立于世的战士。
所以戚夜阑的威胁于她来说,不过是早已愈合的万千伤口之一,她还铭记那痛楚,却早已不在乎了。
尽管如此,戏,还是要做的。
她故作慌乱,拽住胸口的衣襟,眼神飘忽道:“真的这般恐怖?”
“恐怖?哈哈哈哈,谁知道你这京城提督的官袍,是踩碎多少贞节牌坊才披上的?”戚夜阑欺身逼近,轻抚萧荣的额尖,“若教百姓知晓您用身子换人证,你猜他们是信这铁证如山,还是信您冰清玉洁?”
萧荣踉跄一步,窘迫地扫视了眼前这三人,哑声问:“你要如何?”
“多简单呐。”戚夜阑笑着拾起肚兜叠成方胜,“待会儿公审时,您只需说连日操劳看错了账簿,本官自会替您圆场。”她将方胜收入广袖中,“妹妹若是听话,姐姐不光会帮妹妹保守秘密,还会求沈大人到圣上面前为您美言几句,再加上您疏通驿道之功,定能帮您坐稳提督之位!”
萧荣一听这话便知她是在拉拢自己,这戚夜阑野心真不小!可想而知,杨恕云固然在泊州飞扬跋扈,背后少不了戚夜阑的推波助澜。
萧荣猛地攥住她手腕,“我若照办,你当真守诺?”
“自然。”戚夜阑挣开桎梏,“毕竟本官也盼着萧大人步步高升!”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走吧。”
四人辗转回到公堂,门外喧哗声浪涌来,戚夜阑还不忘伏在她耳畔提醒一句:“大人,可别唱错了调。”
堂上之人各怀鬼胎,她抬首时已换上三分惶然,连肩头都微微瑟缩,仿佛真成了被扼住咽喉的困兽。
大门轰然洞开,晨光如剑劈入公堂。围观百姓散去半数,余下的多是伸颈张望的闲汉。
宫泽尘的俊美面容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四目相对的刹那,萧荣想起少年摔马时装瘸的笨拙模样,竟觉心头微暖。然此刻容不得分神,她将目光钉回沈昭案前堆积的簿册。
“诸位父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想来都是挂心驿道案,萧大人、杨大人还有张大人已劳碌半月之久,此案也终该有个了结了。”戚夜阑立于堂上,说话席间,门外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看客。
“戚大人这么说,莫不是萧大人已勘破此案?”杨恕云应和。
“此案几经波折,确实酿造不少误会,还望萧大人开诚布公,把这来龙去脉一一道明。”她退后两步,给萧荣让开路。
萧荣缓步上前,忽然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
“各位乡亲父老愿配合本官查案数日,本官感激涕零。”说罢,她深深鞠了一躬,堂下躁动的人群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驿道是官家运输信物的渠道,历来是不允许公为私用的,当百姓也有紧急函件时却无从传递,借用驿道也是无奈之举,这是朝廷考虑不周。但近年来,北地战况窘迫,驿道畅通与否,关系黎国存亡,岭南百姓与西幽、南图两国行贸易往来,固然占用驿道,却积极缴纳赋税以补充国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扫视门外的百姓和周围各个官吏,堂上堂下,一片肃静,无不侧耳倾听。
萧荣广袖一振,赤金面具下眸光如淬火寒星。她指尖抵上案头簿册,声如裂帛:
“七月岭南商户西行之时,货物虽杂沓,却是数十年行商形成的默契。果蔬固然需要抢鲜,但岭南早有锁鲜之法,晚几日并不会耽搁,且不必深入幽国,在边境便可倾销,倒是那绸缎珠宝,需运往幽国富有之地方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因此为了协调往归时间,果蔬商倒该让道于绸缎珠宝;陶器车队更无需编排,西幽国多崎岖山路,这般庞大易碎的器物必然会多停留,自有脚夫停车腾道。这流水般的秩序,在南图国行商数十次从未出过岔子!”
堂外百姓交头接耳,几个岭南口音的商户频频颔首。杨恕云额角渗出冷汗,赭色官袍下的肩胛微微战栗。
“可一到泊州——”萧荣猛然转身,绯色官袍在晨光中翻卷如血浪,“杨大人偏要商户按货物类型重新列队,时令果蔬列前,珠宝陶器殿后。光是清点货物,分门别类,便费了四五日,再重新钉装簿册,一车一车放行,足足耽搁了十日。八月初才全部放行完毕。”
戚夜阑银铃骤响欲要插话,却被萧荣凌厉眼风逼退。
“这般大费周章,当真只为维护秩序?”萧荣话锋扭转,“戚大人先以暴雨浸湿旧簿作为新簿册的由来,再以珠宝核查费时为由,搪塞本官比对新旧簿册时发现的八百万升货物空缺,最后借岭南夹金纸遇冷皱缩解释五百余张夹金纸的去向……戚大人找了找了这么多借口,恐怕都是为了掩护私运的黎国禁物吧!”
戚夜阑精心描绘的眉眼骤然扭曲,她万万没想到方才萧荣怯懦窘迫的样子竟是为这一刻伪装。
“萧提督好一张利嘴。”她忽然低笑,“可这黎国刑堂审案,何时轮得到你空口白牙定乾坤?”她猛挥广袖,抖落一方鹅黄肚兜。
金线缠枝莲纹在晨光中粼粼生辉,右下角“萧“字暗绣刺得人眼生疼。堂外百姓哗然,宫泽尘一怔,攥住朱漆门框的指节泛白。
“昨夜张王氏击鼓鸣冤,说其夫张时客受你蛊惑,伪造证据构陷忠良。”戚夜阑指尖勾着肚兜系带,“这贴身之物从张大人枕下搜出时,还沾着萧大人素日贯爱点的檀香。”
张时客应声扑跪在地,衣襟大敞处指痕斑驳:“下官认罪!都是萧大人以色相诱,下官鬼迷心窍才编造谎言污蔑的杨大人和戚大人,下官……贱民愿听候发落!”
一旁的张王氏也扑通跪了下来,“戚大人说得句句属实啊,若不是草民亲眼所见,怎会连夜鸣冤呜呜呜……”
戚夜阑适时捏着帕角轻拭眼角:“可怜张夫人孤儿寡母,被这淫威吓得不敢声张,忍气吞声数日。若非本官公之于众,此刻恐怕早已被杀人灭口!”
戚夜阑话音方落,人群骤然炸开沸响。
跛脚老妪颤巍巍啐道:“我当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原是靠裤腰带办案的贱蹄子!”几个地痞趁机哄笑,正要将腰间酒葫芦掷上公堂,却被衙役拦下。
“朝廷派个娘们儿来查案,果然没安好心!”络腮胡屠夫朝大门内狠啐一口。
妇人们交头接耳,鄙夷道:“早听说京城贵女爱养面首,不想连地方官都不放过!”
污言秽语震得萧荣耳畔发麻,她依然镇定自若地看着眼前的百姓。
戚夜阑广袖掩唇,目光掠过萧荣僵直的脊梁。她指尖摩挲着袖中鹅黄肚兜的绣纹,仿佛抚弄着猎物的咽喉。
半月前萧荣初至西遥城时何等威风?赤金面具,寒铁令牌,金镶白玉令牌……连杨恕云都要避其锋芒。如今这凛然官袍裹着的不过是个被唾沫腌透的玩物,这般想着,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堂外百姓仍在聒噪,跛脚老妪的谩骂混着地痞的浪笑,织成一张让人无法挣脱的密网。
萧荣目光扫过人群,忽见一稚童攥着饴糖踮脚张望,澄澈瞳孔里本映着天真无邪的光芒,却在耳濡目染中伸出了手指,指着自己的鼻梁耻笑。
那些浑浊的、亢奋的、狰狞的面孔在稚童身侧扭曲成鬼影,她倏然惊觉:这世间的恶意原不分青红皂白,只需一粒火星,便能将盲从的愚民烧作吃人的火海。
“沈大人,人证物证俱在,您还要纵容这淫/妇狡辩?”杨恕云似笑非笑。
萧荣余光瞥见沈昭端坐案前,正用杯盖拨弄茶沫,仿佛眼前不是公堂而是戏台。目光辗转落到张时客和其妻王氏身上,一个蜷缩如虾,抖如筛糠,另一个面不改色地瞅着沈昭,却一眼也不敢和自己对视。
“萧大人,”沈昭终于搁下茶盏,“本官奉旨协查,总不好只听一面之词。你可有辩词?”
戚夜阑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萧荣。
萧荣抬起头,目光倏然凝聚,先是如利刃般回瞪戚夜阑,戚夜阑险些打了个寒战,又缓步上前,迎上百姓的鄙视。
“本官确有一问。”她嗓音沙哑,却铿锵有力“白日里,我不会和张大人单独相处,多有衙役在一旁协助,王氏既然说看见我与张时客在府衙行不轨之事,那必是在夜晚。既然是夜晚,王氏可确定所见之人就是本官,而不是眼花认错人?”
王氏先是和戚夜阑对视一眼,后恶狠狠地抬起头,声音毫不怯馁:“你们二人点着烛灯,彻夜欢歌,好不淫/荡,我看得一清二楚,怎会认错!”
“那好,我再问一句,张大人与我交/欢之时,可记得我大腿内侧那胎记是在左腿,还是右腿?”她咬字清晰,为的就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时客登时慌了神,扭头望向戚夜阑。
戚夜阑没想到被反将一军,怒指萧荣嚷道:“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这污言秽语胡搅蛮缠!”
她话音未落,人群突然炸开一阵哄笑。几个泼皮无赖挤到最前排,为首的地痞歪着脖子高喊:“青天大老爷问案,自然要查个清楚!张大人既说和萧提督有私,总该知道她身上有什么记号!”
“就是!”跛脚老妪浑浊的眼珠泛着精光,“你倒是说说,这胎记长在左腿还是右腿?”
见戚夜阑挡不住这群看热闹的百姓煽风点火,杨恕云拔剑出鞘,剑指百姓,怒吼道:“起哄者斩杀!”
堂下瞬间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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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将计就计(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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