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过后，雾霾卷土重来。愁云惨淡的灰白色像半透的罩子，扣在这座老工业省份的天穹上。天空和地面的衔接处像是被熔化的奶酪涂抹过一般，一切楼宇建筑都模糊不清，唯有寒冷的空气刮刀似的摩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表面，提醒人们这就是北方小城再常见不过的雾霾。
在李惟汐从小到大的印象里，每逢冬天，这样的天气就比比皆是，早已见怪不怪，也不知晓它和单纯的大雾究竟有什么不同。但是那年，随着PM2.5的概念深入人心，人们对雾霾的关注度指数级上升，开始知道这并非单纯的天气不佳，而是由直径更小、危害性更高的空气污染物造成的，浸泡其中会损伤身体健康。
为了应对空气污染，学校能做的只有连夜购置了空气净化器放在各班教室，以及将室外活动全部取消，但学生们还是照样该上学上学、该考试考试。体统改成了在体育馆里练球类专项，体育馆里温暖如春，球类专项练着也不累，体统中的学生们都面带掩饰不住的笑容。整个学校里，为这事儿发愁的只剩萌神和蓝薇薇，为长跑的未来唉声叹气。
然而，社会各界对雾霾成因、现状与治理方式的关注却愈发热烈，而全国雾霾危害最严重的乐川省也顺理成章成为热议的中心，要求给中小学生放“雾霾假”的呼吁更是甚嚣尘上。学生们自然乐得放假，于是纷纷上网推波助澜，在乐川省教委的官方微博下刷屏留言，要求放假。
教委才刚注册了微博，就遇上这件大事，连忙发公告说正在针对此事进行研判，请同学们稍安勿躁。评论区刷屏热情不减，李惟汐为了吃瓜，特意将微博重新下回来了，并且截图发给江湛的小号。
“这些人真有活力……”江湛评价，“但如果能放假肯定是好事一桩。”
期中考试落幕，江湛又回归了往日的学习状态，顶着黑眼圈的爆肝显然是不可持续的。于是学校里某些他不感兴趣的课程和体育活动又成了影响他刷题的眼中钉，放假就能从中解脱出来，而工作日的家里也没有恼人的家长，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堂。
周测之后，周樽虹亲自来班里收了卷子，收齐之后也没急着走，而是仍然停留在讲台上，班上同学便猜出是有非同寻常的事了。
“难道说？”有人紧张地搓手。
“放假——”也有甚者直接开了香槟。
周樽虹笑了笑：“是这样的，刚刚已经正式发布空气污染红色预警了，从明天开始停课三天，连着周末，共放五天小长假。”
欢呼声震耳欲聋，本以为过了十一就是新年，却没想到中间能凭空生出一个长假来，学生们一个个激动得就差上房顶了。
“不过我们采用的是‘停课不停学’模式，大家等会儿再放学，各科课代表先去复印室把这几天的作业数回来。”周樽虹指挥道。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李惟汐放下收拾到一半的书包，等发试卷。
不过下发的作业量还是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假期的时间比十一短，但作业却更多。每个回教室的课代表手里都拿着纵横交错摞着的试卷，五个人站在教室最前面，一轮轮将卷子从左发到右，第一排的人又挨个往后传。因为下发得太快，李惟汐也顾不上整理，自己的卷子就在桌上乱糟糟地堆着，她还得帮不再座位上的江湛留一份卷子，再把剩下的卷子传给后面的人。教室里不仅一片哗啦啦的声音，偶尔还有因数多了或者数少了导致和人数对不上的呼喊声，乱作一团。在课桌被雪片一样纷扬降临的试卷之海埋起来之前，李惟汐赶紧将它们归拢起来，横平竖直地码放整齐。
“简直是索命啊。”江湛发完数学卷子，回到座位一看，也傻眼了，“哪里是停课不停学，分明是停课不停不停不停学……”
周围同学本来都在理卷子，被他的神发言逗乐了，李惟汐也特地回过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幽默感了。”
“一直都有的好吧！”江湛很不服气。
说是放假，不过作为初三学生，李惟汐完全没有放假的心思。老师们把接下来五天内要留的作业和准备周测要考的卷子全发了，还额外布置了许多内容，任务量不小，幸好这时候的她已经过初三两个多月的捶打，还算能应付的过来。
姥姥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放了假，她解释原因的时候，也没忘记叮嘱姥姥，碰到这样的天气时尽量不要外出。
和国庆假期一样，她在到家后的那个晚上，先将各科作业整理完毕，然后安排了接下来五天计划要完成的内容和时间表。虽说有了计划，但这东西未必要规规矩矩照着做，居家学习的诱惑多如牛毛，别说触手可及的手机和电脑了，光是温暖的床就足够自制力差的人喝一壶。李惟汐自认自制力有限，做计划更多的是起到一种ddl的作用，留着一个无形的钩子拉着自己，防止到收假那天忽然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空闲时间她基本都用来刷家长群，看老师们又在群里布置了什么新任务。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家长们开始在群内接龙打卡，每天汇报孩子的作业完成情况。李惟汐相当大胆地代替家长接了个龙，混在飞快刷屏的聊天记录里，根本无人注意，除了江湛用小号将她接龙的那条消息截了个图发过来，顺带附上了个简明扼要的问号。
李惟汐则嚣张地甩了她和李锦芫的聊天记录过去。
“妈，老师好像要你们在家长群里接龙打卡哎。”
“打卡的作业你都做了没？”
“肯定做完了啊/呲牙。我自己接上行不？”
“行，你看着办吧。”
江湛对着截图石化了整整十秒，直到手机自动黑屏才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有的人是可以在被家长允许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窝在家长群里的。
李惟汐的“不停不停学”假期还算过得顺利，星期日晚上甚至还悠闲地看了会儿小说。不论如何，她也是实佳排名前几的学生了，如果作业量连她都不能搞定，那很多试卷出了也是白出。但周一回到学校的时候，她看着包括江湛在内的各科课代表，收作业收得焦头烂额，忽然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数完了没？还差多少啊？”她照例侧坐着看江湛埋头数卷子，桌上堆着好几摞，最上面摆着一张学生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许多方框，他正对着收上来的作业一个个打钩，统计人数。
“练习一交齐了，练习二交了四十三张，练习三四十张……总之依次递减，练习八只有二十几个人做完了，合着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啊。”江湛少见地用上了刚学过的古文片段。
“完了，虹姐不会发火吧？”李惟汐心里一紧，周樽虹一直很在乎学生们的日常表现，诸如听课、作业、周测这些小环节，可能她的座右铭是“细节决定成败”之类的，作业没能在一天内补齐的学生都会被通知家长，或者留在教室里写完才能回家。所以收数学作业，应该是所有科目里最容易的。
“发火？那也得她顾得上才行吧。”江湛压低声音，“你昨天晚上没看家长群么？”
李惟汐摇摇头：“还真没有。”
“那你放学了记得看。或者我帮你概括一下吧，有些家长抗议学校初三以来给学生的压力太大，放学晚，作业多，和另一波支持严格管理的家长吵起来了，聊了好几百条，相当精彩。虹姐苦口婆心地解释了很多，直到半夜还没消停。”
李惟汐神情挣扎了一下：“这有什么可吵的？还有家长不指望孩子好么？”
“我猜雾霾假是个导火索，要知道这个假期是停学不停工的……譬如我爸妈就都得正常上班，想必很多同学也是如此，家长们光是照顾孩子已经焦头烂额了。而他们又没办法时时刻刻在家看着，估计很多人到家先爽了三天……”说到这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有些脸红，连忙将话题转走，“总之到最后发现作业多得做不完，再结合两个多月来的种种辛苦，情绪爆发。你说得对，家长应该会指望孩子好，但总有糊涂的人，宠溺孩子到看见眼泪就丢了神智。”
江湛说的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李惟汐沉默一阵后，总觉得还有心结未解。
如果……他们是真的努力过了，还是坚持不下去呢？
学习固然重要，对此刻的她而言更是一切努力指向的唯一追求，可是她隐隐觉得，人生不止有学业，还有远比它重要得多的东西。
周樽虹果然无暇对雾霾假的作业完成情况做出什么指示。她还在李惟汐他们三个例行去办公室领题目的时候，留下他们问了不少有关学习压力的问题。
“我觉得还好吧，刚上初三那段时间确实挺压抑的，但现在也习惯了。”李惟汐诚实地说。
“不过雾霾假的作业是有点多了……”江湛补充道。
“我们可能没办法代表同学的平均感受。”程雨客观评价。
周樽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未有过的疲惫神情爬上她的面颊，她将从不离身的眼镜摘下来，皱纹和黑眼眶一下子明显起来，仿佛老了好几岁。
“周六的时候，有个同学在家里做出了极端行为。”她缓缓地说。
李惟汐惊呆了，江湛和程雨也惊骇得说不出话，办公室里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是个很要强的同学，一直闷着头学，但是期中考试成绩不佳，繁重的课业带来这么大的压力，却依旧看不到明天，可能他的心态早就出了问题，但他又将一切情绪放在心里，不论是朋友、家长还是我们老师，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他现在怎么样了？”李惟汐声音颤抖地问。
“很幸运，在发生的前一刻救回来了。但这确实让我深深意识到自己做的还不够，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们长辈的失职。”
李惟汐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这件事请一定要保密。会告诉你们，因为你们是对现状适应得比较好的学生，有明确的目标指引着你们，有来源于学习的正反馈变成动力，所以你们心态坚定，这个消息不会对你们产生负面影响，而且你们也有余力帮我想想有哪些办法可以帮大家调节心理压力。我也会好好想一想。辛苦你们了。”
三个人在夜色中一齐走出校门，罕见的未发一言，每个人都面色沉重，直到分别之际，李惟汐叹了口气：
“明天见。”
“嗯，明天见。”程雨和江湛依次用相同的话回应她。
能和你们，和所有人在明天重逢，本身就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满怀的祝愿。
冬天是不是初三压力最大的时候。
无论如何，健康的身体、乐观的心灵、挑战困难的勇气、从头再来的释然……这些都是远比成绩重要得多的东西。
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歇一歇也没什么的[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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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雾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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