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家最关心的分班——好吧，在这里要承认，是我提出来的。”周樽虹笑了笑，“至于周测、体统之类的教学环节，都是实验本部的传统，作为分校，我们也不是不能学习一下他们的优秀之处，从而应对明年的中考。”
“毫不意外。”李惟汐轻轻地说。
“唯一的问题是分班为什么会这么仓促。”江湛说，“在开学当天才知道要分班的不只是我们，很多老师事先也没听说过这件事，刚开学的那几天，我和从前班上的老师们打听过。”
李惟汐想了想：“两种可能。要么是虹姐在开学前夕心血来潮，临时起意要分班，熬了一宿把名单做了出来……”
“要么，她会来实佳，本身就是一件突然的事。”江湛接过话来，“哪个可能性更高，应该显而易见了吧。”
“想不明白。”李惟汐抓抓头发，“哦，我不是说这两种可能的问题，而是她来实佳的那个原因……总觉得内幕很深。”
两人不再说话，继续听虹姐发言。
“大家来信里反馈最多的，作业太多、考试太多、太累……我会从两个方面说说我的看法，同时也有一些改动措施。大家对乐川省的中考有概念么？有哪些了解，可以直接畅所欲言，不用举手也不用起立。”
零星的回答从观众席响起：
“考三天！”
“满分六百。”
“全省统一题目！”
“……”
“说得都很好。”周樽虹肯定地点头，“与某些省份不同，乐川省的中考是全省统考，由怀明市教研院出题，考试科目为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体育，总分和各科分数分配大家也都说得很对。但不知道有多少同学关注到了这条新闻——”
她说着点击鼠标，PPT跳转到下一页。
“原来这课件还有第二页。”江湛小声吐槽。
映入眼帘的的确是一篇新闻报道：
“乐川首位！乐川省实验中学高二学生斩获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CMO）金牌。”
标题下面是获奖学生的半身照片，背景是金光灿灿的校门，女生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校服，扎着规规矩矩的马尾辫，对镜头露出几分羞涩的笑容，圆框眼镜背后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明亮灵动。
“还真没看到这条新闻。”李惟汐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概念？”
“大概就是，全国前几名，可以直接保送清北的概念吧。而且这可比高考要难多了。”江湛喃喃，目光难以从这则新闻上离开。
“CMO是昨天刚刚放榜的，乐川省竞赛实力原本不算强，但随着一年又一年的积累，从铜牌到银牌……最后终于在昨天实现在金牌上的突破，可以算作全省教育的重要标志了。这位获奖的同学虽然才高二，但她很快就要保送到北京大学，前往首都成为年轻的大学生了。”
满座惊呼中，周樽虹又切了一页PPT，屏幕上跳出的是一张折线统计图。
“这背后当然离不开省内对理科教育的推动。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几门中考科目里，数学、物理、化学的难度逐年上升，从这份各学科历年中考平均分的变化统计就能看得出来了，英语和语文的均分尚在正常波动范围内，但另外三科的难度提升非常明显。”
的确。最明显的是数学，下坠的折线宛如跳水，看成一次函数的话，连斜率的绝对值都在增大。去年的数学均分甚至只有不到60，这可是满分120的试卷啊，李惟汐抿着唇，难道不算是出题事故吗？
“中考没人管的啦，又不是高考，最多上上本地教育新闻。”江湛回应她的吐槽。
“总之，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理科中考的难度只会持平或者继续上升，造成的结果就是高分段进一步拉开，而中低分段则极为拥挤，筛选作用下降。如果掉在这个分段，‘一分千人’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正的事实，如果不能攻克这几门科目，中考时的容错率会非常低，所以我们非常重视这几门课，有很多的作业、考试、自习等等。但即使这样，等到全面进入复习阶段，接触中考真题时，你们可能仍然会非常震惊的。”
何止是震惊，简直是惊吓了……
李惟汐瘫在软乎乎的座椅上，眼前又闪过那张六十九分的数学周测试卷。
“下一个数据，”周樽虹操作电脑，“是和考生人数有关的。大家知道乐川省虽然统一中考，但是不同城市分别录取，佳兴市和下属的乡镇等一起计算，近年来参加中考的人数大约在一万两千到一万三千人之间。然而，佳兴总共只有八所普高，招生人数合计不会超过七千人。这意味着……”
“有一半人是上不了高中的。”李惟汐小声接话。
这的确是她的盲区了。实佳虽然不是什么重点中学，但至少在佳兴市区，她对学习投入的有限精力，已经足够支持她考上佳兴一中，所以她还真没关注过高中录取率的问题。
“市区会好很多，毕竟八所高中里有无所都在市区啊。虽然都不怎么样吧。”江湛说。
“很多同学可能以为‘分流’是在高考，然而现实是中考就会奠定基础了，有一半同学是上不了高中的。说到这里，也许你又会问，为什么要努力学习、为什么要去考好的高中……”周樽虹话音一顿，“你们觉得是为什么呢？”
“考上好高中，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然后赚大钱！”
众人垂眸沉思之时，前排仍有人嬉皮笑脸地回应虹姐的提问，惹得观众席又是一阵发笑。
周樽虹露出“正合我意”的满意神情：“说得很好，这也是我们每个人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吧，至少我还在上学的时候，爸妈还有老师都是这么鼓励我们的，看起来虽然过去这么多年，长辈们的观点也没有发生过改变。不过，这种看法就一定正确吗？我不能许诺你们什么，比如努力就一定能取得好成绩，考上好学校就一定能有好的人生，‘努力就能成功’是太毒的鸡汤了，更何况，什么才是‘好’呢？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种不同的好人生，而不同人之间又未见能取得一致。”
“那照你这么说，为什么我们还要学习？”有人大声提问。
“不久之前刚过去的暑假，有一款手机游戏刚刚推出。”周樽虹面带笑容，话题一转，“这款游戏非常火爆，到什么地步呢，我听说放学之后如果去华腾广场转一圈，能抓到一窝一窝的学生聚在一起联机打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做《最佳拍档》，不知道初三的同学们有没有人玩过？”
话题一下子转到学生们身上，大家面面相觑。李惟汐听说过那款游戏，出自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往讯集团”之手，大概是多人联机对战的玩法，她对游戏完全不感兴趣，但难免会刷到相关宣传，也在校外见到过有同学聚在一块“开黑”。不过这时候哪有人敢承认自己在玩？大多是露出古怪的神情后就将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挪开了。
“我看到有同学笑了啊。其实我知道有人在玩，作为老师，我当然不鼓励同学们在初三这个关口沉迷游戏，不过举它的例子是想说什么呢——很多同学爱玩游戏、以后也想进入游戏公司工作，那我们不妨来看看这款游戏的开发者们有怎样的简历吧。”
屏幕上画面一转，饶是李惟汐也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都是顶级名校……”
“一款热门的、能被无数人喜爱、营收也十分出色的电子游戏，背后是成百上千人协作的心血，而主导一款游戏的研发，需要精妙的设计、高效的代码开发优化、抓人眼球的美术表现等等……《最佳拍档》的制作人、主策划、主程序等，都是来自海内外名校，且有丰富工作经验的人；往讯集团近年来招聘的门槛也是水涨船高。”
屏幕上的截图来源于“往讯集团招聘”官方公众号发布的《校招生情报大公开》一文，过去一年中招收的校招生，40%是研究生学历，而录用人数最多的国内高校，基本和国内top10的大学名单重合。
“所以说，光是每天打游戏是不能进入游戏公司的，每天打游戏还能考上好学校的人才可以。”周樽虹笑盈盈地做了总结，“这也只是举个例子，因为很多同学都对游戏有格外浓烈的‘兴趣’，那么在玩游戏之余，你们是否有留心观察过一款游戏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呢？其实这个过程和学习是很相似的。”
“我呢，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教师了，见过各种各样的案例，知晓有些同学就是对学习提不起兴致，或是努力过也没有成效，便觉得这件事‘太难了’，根本不可能做成。但是过去两年里，在环境的影响下，你们中的很多人甚至从未尝试过‘努力学习’这件事，所以我才会感到痛心。你们正处在**点钟的太阳一般的年纪，年轻、有体力、思维活跃，而且很多人都有天赋，但是一个人的天赋如果不被至少挖掘一次，那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甚至还擅长这件事。”
“我希望你们将初三当成这个机会，真真正正地尝试一次。如果尽力试过之后还是不行，那我鼓励你们去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论它是否是学习，只要对自己有益、对社会有益，我就会支持你们。如果还是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那就先按部就班地走最正确的路，等到发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时，站得越高，就越有资本转向。”
“今天的学习是为了未来找到热爱的事物时，有去做这件事的选择权。”
李惟汐很是震撼：“虽然这些道理不算特别新鲜，可是作为校长这样说，未免还是……”
直接否定掉大人们最爱宣扬的“努力就能成功”论、“好好读书就能成功论”等等，这样真的能起到劝学的效果吗？学习本就是艰难坎坷的事，如果没有百分百打包票的未来作为诱饵，很多人甚至都不愿哪怕只是尝试一次。
“可以的，”江湛扭头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她不想将我们当成小孩子来搪塞我们。她掏心掏肺，听者也会报以真心的。”
昏暗灯光里，周樽虹话音落下后，观众席一片寂静。谈笑和起哄的喋喋声也都消失了，学生们神情各异，有的眼中仍是茫然或是烦躁，但也有人陷入沉思。
“大家也不用压力特别大，减负还是可以做到的。”周樽虹再度开口，“从这次座谈会开始，除非科任老师有特殊的要求，平时作业不需要再上交了，每次作业的答案会在第二天统一下发，同学们自行批改，挑出错题，鼓励就作业和考试中解不出的题目去和老师们面批。”
“真的？不用交作业了？”有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是的，全凭自觉。”周樽虹肯定地点头，“实验本部一直是这样做的，我相信我们的学生可以和他们一样优秀。这点我已经和初三全体老师同步过了。除此之外，在教学环节上，我也会鼓励老师们多多进行班内分享和翻转课堂的形式，将部分讲台交给学生们，教学相长。我也会身先士卒，就从一班和五班的数学课开始。”
“嚯，是要让学生讲题的意思吗？”李惟汐兴奋起来，拍拍身边江湛的肩膀，“那你肯定跑不掉了，你都给同学讲过多少题了。”
“彼此彼此好吧。”江湛缩缩脖子，对他来说，这种环节反而会影响他在课上随心所欲地刷拓展题。
“以上是与学习有关的来信，占比是最多的，毕竟学生最重要的工作是学习嘛。”周樽虹又从信箱里拿出几张纸条，“好了，沉重的话题先到这里，来看看剩余的信件吧，这部分我是没有打过腹稿的了，随念随答，同学们有想法也可以随时提出，咱们来一场货真价实的‘读评论’。”
PPT没有再翻过页，但是她一个人就足以撑起这个大礼堂。
“‘体统太累了，根本不是人跑的，老师们真的知道自己安排了多少训练内容吗？’——同学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即使没有体育中考，也应该保持规律的锻炼习惯，况且根据体育组那边的反馈，大家的体测成绩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刨去寒假，距离体育中考也就剩下四个月，最后这四个月，再坚持坚持。”周樽虹忍不住笑了，“这样吧，这周的体统，我去现场陪伴你们，顺带看看到底是有多少组训练。”
“‘中午总是抢不到饭，他们都跑着去，但是我腿伤了跑不了，最近几天排队排到我的时候都没几个菜能挑的了，很难受！’——确实是个之前没关注到的点，我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下，不同年级之前错峰去吃饭，然后轮班倒，这样花在排队上的时间应该能少一些。”
“……”
各种各样的烦恼还真是很多，和父母的矛盾，人际交往时的不愉快，自控力差管不住自己玩手机等等……周樽虹逐一朗读，给出或严肃或有趣的解答，时间过得飞快，同学们却听得全神贯注。关于自控力的信件，李惟汐听到的时候简直感同身受，疯狂点头，而虹姐的答案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物理隔离，到家之后将手机交给你的爸爸妈妈吧。”
算了，这招对她没用……还是想办法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吧。
“哎呀？”看到下一张小纸条的时候，周樽虹的神情变得有些想笑，稍微清了清嗓子，“‘失恋了，但还是总忍不住想起她怎么办？分手之后还有可能复合吗？’是女字旁的‘她’呢。”
观众席顿时响起一阵起哄的尖叫声，李惟汐愣愣地看着讲台的方向：“这该不会是陈宇凌写的吧……”
江湛也服服帖帖：“他会二到这种地步？”
“是他的话，怎么不可能呢。”李惟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为真。她尝试在观众席寻找陈宇凌的身影，奈何光线不足，前排后排看上去都是黑压压一片，只得作罢。
周樽虹将问题抛给了同学们：“大家怎么看？”
“评价为做梦，别说复合了，都没见过分手之后还能做朋友的。”
“谁说不能？重点是能不能解决导致他们分手的那个问题……”
“这谁写的啊，再多透露点信息呗，不然大伙也没法帮你出谋划策啊。”
李惟汐听得一脸黑线，怎么偏偏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同学们的热情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还是从过来人的角度聊聊我的看法吧，”周樽虹笑了笑，“首先，我们肯定是不鼓励同学们，尤其是在初三这个阶段失恋的……”
“为什么是不鼓励失恋而不是不鼓励恋爱？”立刻有人发现用词的差池，大声提问。
“笨蛋，当然是因为恋爱不会影响学习，失恋才会影响学习。”一道低沉中还夹杂着些许恼怒的声音回答了前面同学的问题，引来会场内排山倒海的大笑。
这次李惟汐可听得清清楚楚，绝对是陈宇凌的声音，她和江湛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等会儿散会了去三班抓人，狠狠拷打一下。”
“说对了一半啊，更准确的说法是，人际关系发生重大变化才会影响学习。”周樽虹笑眯眯地接话，“如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开始谈的，那就坚持一下，等到初三结束了再说；如果已经在谈了，就争取稳定好这段关系，不要分手。其实不止是感情，包括朋友之间的友情，与长辈相处的状态等等，在这一年里都尽可能地稳定起来，才能避免自己的精力被消耗。”
散场时天色已经全黑。
李惟汐踏出大礼堂的一刻，放学铃声响彻校园，虹姐果然还是那个卡点狂魔。
她看到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往教学楼涌，有些边走边说笑，说是她一厢情愿也好，她总觉得此时此刻同学们的情绪不像先前那般压抑，还听到有同学聊天的时候说到“感觉周老师人挺好的哎”。
她当然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李惟汐想。
她一定要竭尽全力考好中考，不光是为了报答……但当有人这样热切诚挚地对她好的时候，她是没办法视而不见的。
江湛正站在不远处路灯投下的光柱之中发呆，神情晦暗不明，见到女生朝自己走来时，向她抛出了问题：“你是怎么想的呢？”
“嗯？”
“关于刚刚会上的重点话题。你为什么要努力学习？”
江湛的表情格外认真，李惟汐一时无法随随便便地搪塞过去，于是也思考起来。
两人沉默相对，来来往往的人潮汹涌而过，唯有他们恒久立于此处，寂静无言。
是啊，正如虹姐所说，努力学习不能保证任何事情，无法承诺好成绩、名校、风光的未来……任何能作为诱饵鼓舞人们再多吃苦一阵的事物，和当下的刻苦之间，似乎都没有绝对的因果。她在会上这样坦白的确很大胆，因为一旦学生们无法理解她说的话，原本就稀有的意志力只会进一步被消磨。
可是只有顺着这些想法深入思考，才能发掘心底最深的渴望。
对李惟汐而言，那份从心脏中蓬勃涌出，传导至全身，四肢百骸都像触电一样兴奋的感受，最初只源于男生在小面馆里提出的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想不想考实验中学？”
那么，她知道答案了。
“不为那些遥远的，无法承诺的未来。我也不在意名校或者好成绩这些事情究竟能带给我什么。此时此刻，我想要的只是它们本身，这就够了。”
她想了想，又说：“我当然也想试试第一名是什么感觉。达成这个目标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章也有小彩蛋哦。
往讯集团，以及《最佳拍档》的开发故事，之后会开一篇游戏公司职场文来展开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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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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