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省虽非机要之处,但谢妍在外半年,多少还是积压了一些省务。她一回京便接手贡举,无暇顾及,直至放榜之后方有空闲处理堆积的公务。除却秘书省之事,又因为皇帝信任,时常令她兼判他事,这日还单独召她议过一次事。几处的事务叠在一起,让她这后半日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直至天色将晚,她手中之事才算告一段落。
忙完之后,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步出官署,却发现一名女吏候于门外。
见谢妍出来,那女吏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谢妍认出她是早间领丁莹来见的吏官,和气地问:“找我有事?”
吏官微微抬手,谢妍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捧着一件织物。
“这是……”谢妍疑惑,不知她是何用意。
“丁君说偶然拾得少监遗落之物,今日拜谒后特意托我转交。”
谢妍低头细看那件织品,片刻后认出是自己在山神庙中遗失的绛紫罗帔。对她而言,一件帔子其实微不足道。但是丁莹原物奉还的举动,到底还是赢得了她些许好感。
她心中愉悦,微笑着接过女吏手中的帔子:“多谢。”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回到家,她便随手将罗帔交给了迎上来的玳玳:“拿去收着。”
玳玳接过,一看之下大为吃惊:“这帔子不是丢了吗?”
她对此物的记忆尤为深刻。那日离开破庙,因为她一时大意,忘记收走这件罗帔,路上被白芨数落了好久。后来还是谢妍说了句:“又不值什么,丢了就丢了吧。”这事方才作罢。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忽然又拿了出来?难道未曾丢失?
“确实丢了,”谢妍信口答道,“不过小山神今日又给送回来了。”
玳玳一脸困惑:“小山神?什么小山神?”
谢妍无意再作答,轻笑着摆摆手,自己拂开珠帘往后堂去了。
*****
三日后便是新进士们拜谢恩府的日子。
拜座主多在主司的私宅进行。新进士们抵达以前,主司宅中即须设好席缛。待诸人抵达,于宅前下马,各自列队,再敛名纸通呈,便可入门。进门以后,众人叙立阶下。座主至后,宅中主事要先向新进士们揖拜,之后主司与新进士对拜。一拜之后,状元出列向主司致以谢词,再拜而退。座主此时亦要答拜。拜讫,主事道:“请诸郎君叙中外。”于是状元以下各自拜见谢恩,又叙中外姻亲之有名望者。礼毕,主事又言:“请状元曲谢名第。”若有与主司及其先人及第时同名次者,还要谢衣钵。谢完后,诸人才可登阶入座。状首此时则会与主司对坐。然后众仆奉酒,诸人饮酒数巡后告退,拜谢也就完成了。
新进士拜座主是大日子。是日清早,谢妍府上的奴仆便忙着在宅子东面摆放席缛以及拜答时要用的酒具。做为座主的谢妍也早早起身。不过梳洗时,白芨发现谢妍一直神思不属地把玩着一把玉梳,看上去兴致不高。
白芨觉得谢妍应该是有心事。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白芨细致入微,又是贴身侍奉的人,多少能看出一点端倪。白芨回想,似乎是从放榜那几日开始有迹象的。起初她并不怎么担心。谢妍虽只有三十一岁,却已在官场浸润多年,该有的城府一点不缺。朝廷的事偶有烦难也属正常。然而这几日皇帝接连宣召,谢妍的心神不宁也愈发明显,连玳玳都瞧出不对了。这就不能不让白芨忧心了。
“主君可是……”她试探着开口,可刚说了几个字就觉得直言相问有失妥当。
谢妍像是被她唤醒,朝她看了过来。
白芨想了想,改口道:“可是近来有些疲累?”
谢妍笑笑:“确实有一些。不过放榜已毕,再忍几日也就好了。”
今日拜过座主,三日后还有一次曲谢。之后大约再有一两次宴饮,她做为主司的责任就结束了。
她这样答,白芨就不好再问了,只能默不作声地继续梳理谢妍的长发。
谢妍微微垂目。连白芨都看出来了,想来她这不动声色的功课还没修到家。令她烦心的正是呈榜那天,高岘对她的提醒。她知道高岘是出于好意,也不是不明白个中道理:做为臣子,知晓太多皇帝阴私,将来恐怕难得善终。
可是……皇帝命她察访盐税之事时,不,更早一些的时候,她就已经一脚踏进去了。半年前皇帝让她出京时,她也曾有过犹豫。皇帝想了解盐池盐税的运转度支,有的是方法。令她私下察访,显然是有别的用意,且不能放到明面上。她原打算推辞,但那时皇帝看着她,颇为疲惫地说:“华英,朕能真正信用的人很少。”她推脱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前日召见,皇帝已经有所暗示,也许近期就会有下一步举措。她这时还有可能抽身吗?
心不在焉地完成梳妆,稍后又有侍女呈上粥饭。谢妍只略进了些,家仆便来禀报新进士到了。
“知道了。”谢妍应声。
她再次揽镜自照,确定仪容妥贴,方才出外见客。
此时丁莹并诸位新进士已在阶下等候。
谢妍出现时,丁莹忍不住抬眼看她。
因为是在自家宅邸,谢妍这日未穿官服,而是换了女装。长发梳做反绾式样,几枚花钿点缀发间。之前丁莹几次见她都在衙署,那时的谢妍一向是作淡妆。今日她脸上的脂粉更浓重些,但并未使用斜红、面靥等时下流行的妆饰,仅在眉心贴了一枚菱形金钿,娇艳却不显过份。颈间佩戴璎珞项圈,堆积的各色宝石衬得她肤色愈发白晳细腻。上身穿蓝色衫子,外罩胭脂色半袖,皆有缬染的花朵为饰。肩上则搭一条浅黄帔子。下着大红石榴裙,裙边饰有泥金花纹。极为浓丽的配色,可在谢妍身上并无艳俗之感,反而有种别样的妩媚风情。
这妆扮看在丁莹眼里又与旁人不同。此时的谢妍令她想起了山神庙中的初见。虽然服色并不一致,却与她记忆中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果然是当日之人。
未及她多想,谢妍已向阶下看了过来。丁莹连忙随众人俯身下拜。谢妍亦从容答拜。之后便是新进士一一拜谢,各叙中外。
丁氏耕读传家,并没几个富贵亲戚,仅丁莹的曾祖父做过一任下县县令,祖父做过县丞,无甚可叙。其他同年兴致勃勃地自叙有名望的姻亲故旧时,丁莹无事可做,便又开始观察谢妍。
此时的谢妍,脸上挂着十分得体的笑容。在门生们得意吹嘘自己与权贵的关系时,她偶尔还会微微点头,表现出赞许之意,似乎听得很认真。不过有上次的经验,丁莹很轻易地发现了她眼底那抹飘忽,知道她又走神了。
但到丁莹曲谢座主的时候,谢妍便已神色如常。丁莹谢完登阶,在她对面坐下时,她看了丁莹一眼,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罗帔我收到了,”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多谢送还。”
丁莹低着头,也小声回答:“应该的。”
谢妍笑笑,没再说什么。
这时谢府的侍女鱼贯入内,开始向各位新进士呈酒。一名侍女手执银壶,行至谢妍身边,躬身唤道:“主君。”
丁莹留意到谢府侍女对谢妍的称呼,不是“女郎”,也不是“娘子”,而是“主君”。大概因为她是家中唯一主人的缘故。那次在山神庙,丁莹倒是曾听见婢女们用“娘子”称呼谢妍,但想必只是为了在外行走时不引人注意。
谢妍对那名侍女点了下头。她便跪坐在两人身侧,为她们斟酒。
丁莹看向那名侍女,发现她竟是当日在神庙里与她应答的青衣女子。将酒盏奉给丁莹时,那名侍女也认出了她,微笑着点头致意。
看见丁莹,白芨也恍然大悟。玳玳前几日将庙中丢失的帔子拿回来时,她也瞧见了,不免追问了几句。但是玳玳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说是主君带回来的,还念叨着什么小山神。当时白芨也不得其解,今日一见,她才明白过来。
从白芨那里接了酒,丁莹看向谢妍,见她已将杯盏送至唇边,便也默默饮下。一杯下肚,白芨马上又为二人续满。丁莹顿觉为难。她并不擅饮,平日与好友聚饮,也就一杯半杯的量。且她今日早起,未及进食,更不宜过饮。然而这酒乃是恩府所赐,推拒的话未免失礼。她踌躇一阵,还是勉为其难地饮了。新进士们与座主一边叙谈一边畅饮,数巡之后,丁莹脸上便发起烧来,还有点恶心欲吐的感觉。
谢妍注意到她的面色,吃惊地问:“脸怎么这样红?”
她这么一问,丁莹也开始觉得头脑发昏,不好意思地回答:“学生量浅,不胜酒力,让恩师见笑了。”
谢妍没想到她酒量如此之差,连忙说:“是我疏忽,该先问问你酒量深浅。醉后不宜骑马,你且多留一阵,待酒醒了再走。”
她向身侧的侍女示意,让她们将杯盏撤下。其他人见状,便知拜谢结束,纷纷起身告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