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章要去的书斋在东市南角,与谢府相距甚远,慕婉颜路上无聊,频频掀帘探头,偶尔看见几样东西颇感兴趣,谢鹤章就吩咐人停车去买,等到地方时,慕婉颜怀里已多了一堆小玩意儿、小点心,嘴里还叼着个麦芽糖。
她将其他东西都留在车上,只拿着那根麦芽糖下去,见这家书斋布置颇为古朴,匾额上书“抱山”二字,有几分闹中取静之意。
这书斋的老板似乎与谢鹤章相熟,见他进门,惊讶道:“不是说明天来?”
谢鹤章神色自若,道:“明日有事。”
老板了然,从账本下飞快翻出一叠信件,正想请他去内间,却见谢鹤章微微侧身,紧接着其后露出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大约是因为他与谢鹤章认识,那女郎进门后,还对他笑了笑。
老板看看那女郎,又看看面色平静的谢鹤章,片刻后似乎想起些什么,笑道:“这位是十一公主?早听衔之说你与公主关系不错,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说罢对慕婉颜拱手道:“公主叫我齐九就好。”
慕婉颜微微颔首,客气道:“齐老板好。”
齐九摆手,忙道不敢当,又看向谢鹤章,想问我们先进去,还是先把她安顿好,却见谢鹤章侧过头,很认真的和这位公主打着商量:“我与齐老板有些事要聊,很快就好,公主先在这里逛逛,好不好?”
慕婉颜本就是无所事事,跟过来聊以消遣,自然没什么不好。齐九见状,指了指二楼一个方向,道:“那边的书很得女郎们喜欢。”
慕婉颜道了句谢,转身走了。
谢鹤章一直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收回目光,同齐九往里间走。
齐九推开门,玩笑道:“公主看着就是个秉性柔和的人,难怪受得了你。”其实以谢鹤章的家世才貌,本不缺女子追捧,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奈何他对女郎向来礼貌有余,温和不足,叫人望而却步,少有几个胆大的敢上来套近乎,也被他冷淡的态度气跑了,故而谢鹤章虽有不少同性友人,却没有交好的女郎,唯有一个杨巧思和他尚算说得上话。
齐九与妻子感情甚笃,推己及人,十分担心谢鹤章这样以后如何和自己的妻子相处,今日见他身边有了亲近的女郎,虽是沾了一层姻亲的缘故,但也放心不少。
谢鹤章没有反驳,随他到案前坐下。
齐九掏出两封信摆在桌上,道:“这是半月前杨家主传给定远军副将杨羽的信,被我提前截下了。”
谢鹤章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没有半分震惊,只是声音有些冷然:“舅舅传信,让杨羽设计除去定远军领将王斯。”
定远军驻大梁北境通、宣、揠三州,是大梁抵御北胡的最后一道防线,领将王斯骁勇善战,带兵据险扼守北牢关八年,数次挫败胡人南下,战功赫赫,前些日子还打了胜仗,收复北境三城,但因为出身庶族,朝廷只封赏了定北将军虚名,至今未肯加封。
杨羽是杨家主第六子,也算有些才干,是王斯麾下的一员大将,若王斯身死,再有杨氏相助,他接手定远军指日可待。
杨氏江河日下,杨家主图谋自救没错,但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戍边军队上头。以杨羽之能,如何能指挥数万军队作战?王斯一死,胡兵挥师南下,指日可待。
谢鹤章又飞速看完了第二封信件,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然有几分痛惜:“舅舅糊涂。”这封信中,不仅说了该如何除掉王斯,还交代了待王斯死后,杨羽要如何拔除他在军中的残余势力。这么重要的事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写在信中,谢鹤章对这位舅舅,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齐九问:“你想怎么做?”
谢鹤章没有半分迟疑:“除之,永绝后患。”永绝后患,就是要拔除杨氏在定远军中的所有势力,彻底断了杨家主的念想。
齐九点点头,喝了口茶,颇为惋惜:“当年杨羽在京中时,我与他还喝过几次酒呢。”
提及表弟,谢鹤章眉头微动,神色却未有半分动容。
两人又聊了几句,敲定此事后,谢鹤章去寻慕婉颜,齐九跟在他身后,脸上又是一派儒雅随和的笑意:“我这儿的话本子可都是最新的,也不知道公主喜欢不喜欢。”
话音刚落,两人转过弯儿,见慕婉颜爬在木梯最上面,手中握着一本书,面色惶然,隐隐透着不快。
旁边,一面容俊朗油头粉面的青衣郎君故意晃了俩下梯子,然后嬉笑着张开双臂,示意她跳下来。
这幅情形,方才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齐九顿了顿,转头看向谢鹤章,不由一愣。
在他身侧,原本一向好修养、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已是眉头紧锁,他似乎有意收敛自己的情绪,但脸色已然不大好看了。
齐九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但那人又上前想去抓慕婉颜的脚,眼见如此,便是什么也不必说了,谢鹤章几步上前,直接隔开两人,一手扣住慕婉颜的腰,一手扶住她小腿,轻巧地将她抱了下来。
齐九与那人俱是一愣,慕婉颜则动作飞快地躲在谢鹤章身后,恶狠狠瞪向那人。
她方才在此看书,有一本将狐妖与书生的话本子颇得她心意,看完上册,见下册在顶层的架子上,便爬上梯子,想把下册带回去接着看。谁料刚拿到手,就听有人调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美貌,你家里人竟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慕婉颜低头看去,只见一青衣郎君站在下头,正笑吟吟盯着她。
那人见她不说话,更来劲儿了,道:“小娘子是害羞了?”
慕婉颜倒没什么羞恼的心思,只觉得这人油腔滑调,十分惹人讨厌,想回去找谢鹤章,但她刚一往下爬,那人就晃了晃梯子,吓得慕婉颜惊呼一声,死死抱住旁边的书架不敢动弹。
那人张开手:“害怕了?来,哥哥抱你下来。”
慕婉颜恨不得一锤子砸死他,进退两难之际,忽然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人抱着在空中转了半个圈。
那双手扶上她身体时,慕婉颜本能的想挣扎,可动作刚起了个头,她就意识到抱着她的人是谁,停下动作。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整个人落到实地上时,慕婉颜总算松了口气。
谢鹤章比那人高了一个头,冷冷垂下眼。
他身形颀长,垂眸时本就容易给人居高临下,不怒自威之感,此刻再冷着一张脸,简直吓得那人面如土色。
那人大约也是出身士族,不认识深居简出的慕婉颜,却认识谢鹤章,脸上挤出讨好的笑,紧张道:“谢兄,我只是与这位娘子开个玩笑……”他平日就爱拈花惹草,因长相不错,也很吃得开,今天见慕婉颜衣着朴素,以为她是哪个小官的女儿,才想亲近一番。
齐九奇道:“何泓,你不是才与张家娘子定亲吗?”何氏在京中也算有名有姓,何泓的父兄在朝中都任要职。
何泓被他羞得面红耳赤。
谢鹤章冷淡道:“开个玩笑?”
何泓忙道:“对对,我只是随口玩笑两句……”
谢鹤章却未听他说话,径自看向慕婉颜:“公主以为呢?”
何泓听到“公主”二字,心知不妙,脸色一白,立刻向慕婉颜投去祈求的眼神。
慕婉颜沉吟片刻,问:“按大梁律法,调戏妇女者,该如何判处?”
“杖二十。”齐九答道。
以何泓的身份,二十棍到官府也不过走个过场,慕婉颜叹了口气,道:“那依照律法惩处就是。”
何泓眼睛一亮,如蒙大赦。齐九也压低声音道:“何泓虽不争气,但一向很讨他父亲欢心。”慕婉颜到底没有什么事,此事不宜深究。
谢鹤章微微颔首,转过头来却道:“冒犯皇室,按律当黥面、流放,既然公主仁慈,不忍重罚,就改判你五十棍。”他掸了掸衣袍,轻描淡写:“今日判你之人是我,并非公主,若有异议,来谢府寻我就是。”
谢鹤章如此说,那就是要一五一十不打折扣的落到实处了。何泓瞬间面如死灰,齐九犹豫片刻,也没说什么,出去寻了松青进来。
松青虽不知发生何事,但一听主子发话,他就立刻毫不犹豫的捆了何泓往官府送。
慕婉颜看他跟滩烂泥一样被人拖走,心有不忍,但更多的是痛快,转头见谢鹤章面上冷意未散,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二郎好厉害哦!”
谢鹤章本来神情还有些冷硬,听了这句话后,心头火气倒散了个干净。
他侧头看向慕婉颜,不禁莞尔。
公主是真的很会哄人。
慕婉颜道:“罚也罚了,我们回去吧。”
谢鹤章俯身捡起慕婉颜落在地上的两册书,才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慕婉颜那两本书想找人结账,齐九见状道:“公主在这儿碰到了这种事,本就是我招待不周,哪还好意思收公主的钱,这两本书就赠与公主,聊表歉意吧。”
慕婉颜道:“那便谢谢齐老板了。”
齐九又道:“边境大捷,陛下特开恩典,许民间过几日开办灯会,公主若感兴趣,可以约上好友,出来逛逛。”
慕婉颜柔声应下,扶着婢女的手上了马车。
她心里揣着事,走到一半儿,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处罚了何泓,会不会——”她当日背世家谱背得头昏脑胀,自然知道,何家并非小门小户,更要紧的是,何泓的父亲与谢翁私交甚笃,儿子出了这种事,他一定会上门要个说法的。
谢翁若不在京城还有理由推诿,现下人在烟京,就算为了给老友面子,也少不得要过问两句。
谢鹤章从容安抚道:“不会,公主放心。”
慕婉颜见他如此肯定,便不再问了。
谢鹤章阖上双眸。
虽然对慕婉颜说的言之凿凿,但他知道,这事不会就这样过去。
果然,没过几日,谢翁就着人叫他去问话了。
清澜院芳兰成林,郁郁芊芊,谢鹤章过去时,谢翁正在练字,桌上两杯残茶热气犹存,显然来客刚走没多久。
出人意料的是,谢翁于何泓一事只简单问了两句,而后话锋一转,问:“公主如今还住在偏院?”
谢鹤章原本沉静如水的神情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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