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年间,圣上下令取消夜禁,东、西市通宵营业,提供饮食,其中又以东市最为热闹。
即使是坐在马车上,旋炙猪皮肉的香味还是透过车帘跑进来。
香茗吸吸鼻子,空瘪瘪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姐夫,就在此处停车罢,我跟松萝去买些东西,很快回来。”
外面行人纷纷,说句人挤人都不为过,谢览如此喜洁,定是不愿下车。
但今晚的谢览很反常,不仅要陪她出门,现如今还要下车跟他一起逛市集。
香茗急忙拉住他的袖子,面色为难:“姐夫,人多眼杂,若是被旁人看到你我二人同游,消息传回府里只怕会有辱你的名声。”
这谢览莫不是忘了二人的关系?他们可是满城皆知的姻亲,旁人就算不认识她涂香茗,但谢览谁人不知,风言风语传进涂妙容耳朵里,她只要稍加盘问,不就抖搂的一干二净了。
谢览坐了回去,静静地看着她:“无人敢说我的闲话。”
香茗无言以对,是没人敢说他,那些人都去骂她了。
她掀起帘子看看窗外,瞥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摊,对谢览说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个东西来。”
谢览坐了回去,指尖挑起帘子,看到她跳下马车,买了面具拿在手里。
莫不是要他带这丑面具?
谢览才不会同意。
半晌之后,带着白狐面具的男子自马车上下来,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戴兔子面具的姑娘。
他先下车,紧接着又将兔子姑娘从马车上抱下来。
谢览用手臂拖住她的后腰,一把将香茗带下来,手臂偶然擦过她身后的柔软,他抬手正了下脸上的面具,顺着正东的方向走。
香茗跟在他身侧,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陌生人是算不上的,可若说是夫妻,又没那么亲密。
香茗才不管这些,只要能出府,她的目的就算达到,她向来不看过程只要结果。
她先是顺着手边的第一个摊子逛,那是个卖木人的小摊,她指着一个梳双鬂的小丫头对松萝说:“瞧瞧,像不像你?”
松萝哈哈一笑,主仆二人围着摊子笑个不停。虽说松萝是仆人,但香茗跟她相处起来并无主仆之分,更多的是姐妹之情。
谢览抱臂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冷然的看着他们,狐狸面具盖住了他冷冽的表情,但主人抿着的唇角足以看出他的心情不虞。
香茗挑了好几个,松萝乖乖拿出荷包要付钱,却被她家小姐按住,只见她家小姐跑到那个戴着面具也藏不住冷的谢家主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谢家主从袖里掏出一个满满当当的荷包扔给她,小姐心满意足的跑过来,给老板付钱。
松萝从小就觉得她家小姐无所不能,有了跟家主这一遭后,更是觉得她家小姐简直是天神下凡。
香茗拿着谢览的钱花的毫不手软,既然他偏要跟着出来,那就乖乖做个钱袋子好了。
她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驻足,总算溜到了青茗茶坊门前。香茗有意对着松萝说:“诶,是上次来的那家茶坊,走,咱们进去瞧瞧他们有没有新货。”
谢览微微抬头,看到门匾上的招牌,粗劣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凝了一下,他又把目光投向已然进店的香茗。
又是这里。
他派鸣泉去查过,这家茶馆每十日就会给涂香茗送茶叶,检查下来并无异常,就只是寻常茶叶。
可上次出门,她也来了这里。
诸多巧合,让习惯于多思的谢览不得不想多。
上次的小厮虽然没有认出戴着面具的香茗,但她身边的跟着的松萝是有印象的,他看着那个满是疏冷的男人,不敢多言,只默不作声的走到松萝身边。
香茗在店里看茶,余光瞥到跟小厮越走越近的松萝,她忽而拉过谢览的袖子,拉他到身边,指着茶叶说:“姐夫,你可知道这西湖龙井口感清新爽滑,入口鲜醇甘甜,最适合夏日来喝,我们买上一点,回去放些冰块,一定十分解暑。”
对她这种冒犯到举动,谢览没说什么,只是拧眉说道:“我不喜茶。”
兔子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即刻盛满失落,兔子姑娘似乎在自责:“可我只会泡茶...不如我给你泡薄荷水,配上冰块也是一样的解暑呢。”
薄荷,味冲,他同样不喜。
但那句同样的拒绝谢览却没说第二次,他应下了。
香茗很快又恢复了活力,拉着他一个个的介绍茶叶,她说永春佛手产自闽南...又说远安鹿苑形似鱼子泡...总之说起茶来滔滔不绝,像个沉浸茶道多年的老手。
右相家的小姐要学这些吗?谢览感到好奇。
“你对茶之一事,懂得很多,为何?”
香茗说的嘴有些累了,但心里还是兴致满满,她头一回对谢览说起了自己身世,或许是对谢览有所图,也或许是自己最狼狈的一面被他看到过,香茗并不感到任何的难为情。
“我在茶道上的造诣,都是我娘..姨娘教我的。”香茗修改了自己的称呼,眉宇间罕见的带点苦闷。
“她以前在城西卖茶,因为泡茶手艺好,人长得标志,被许多人戏称一句煮茶西施。后来父亲与人在茶楼谈事,偶然认识了她,之后...就像这世上许多男女一样了。”
不同的是,林如琴并没有一个好出身,她连良家女都算不上,她被养在外面十年,最后才被抬进相府。
“世间有才女子,多被男人磋磨。”
谢览听完后,淡声给出这样的结语。
闻言,香茗有些惊讶,她嘟起嘴巴,似在自问:“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谢览反倒更加严肃,正色道:“非也,女子无才便是德,是用来劝诫女子保持谦逊,不应恃才傲物,你只读茶道,不学四书?”
瞧不起谁。
香茗反驳:“我知道,我是说倘若我姨娘没有出来抛头露面,谋得煮茶西施的美称,或许就不会被父亲看中,此后困于后宅。”
也不会遭受那么多苦难。
谢览反言:“那与女子何干?难道不是男子的错?”
香茗愣住,这才品味过来,原来谢览并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说辞。她的本意是想试探谢览,是否跟着世上男子一样,也认为女子就该整日守在后宅,没成想,他倒是个不同的。于是香茗想问的更多,探探谢览的心胸到底有多宽广。
“那你的意思是,女子也可抛头露面,操持生意?”
谢览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香茗见他不语,又问道:“譬如我姐姐,倘若她刺绣刺的好,等到婚后你会同意她出来开个绣坊吗?”
涂妙容?这种时候提她作甚。
谢览的目光冷了下来,敷衍的答道:“谢氏家大业大。”
香茗低垂不语,是她痴心妄想了。他是高高在上的谢氏家主,怎么会真的愿意女子出去抛头露面,又怎会把这些小生意看在眼里。
可..这些小生意就是香茗日后出走的底气啊。
她发现方才自己竟然因为谢览的三言两语而妄图在他身上寻找认同,唉,真是天真,他这种被追捧着长大的世家子弟怎么会跟她有同样的想法。
见松萝过来,香茗知道消息已经递出去了,在这里继续待着也难免惹他起疑,香茗结束这个让她郁闷的话题,拉起谢览的袍子往外走。
“走罢,我们去看演出。”
演出在最热闹的溅水阁门前举行,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除了门前聚众的人群,阁楼里的伶人也探着头凑热闹。
这伙人来自岭西,衣着褴褛,老汉脸上的沟壑像极了干裂的土地,小孩也是,跟珠圆玉润的上京小童相比,有天差之别。但不同的是,他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
人很多,一层层的挤着,像层层叠叠的大白菜,每个菜叶上都裹满人。
香茗费劲巴拉的往里面挤,跟只兔子似的,穿过一个个缝隙,时而踮脚时而弯腰,很快就闯到最前头,在他后面跟着的白狐郎君可就惨了,左躲右避,生怕别人蹭脏他的衣衫,早知今日该穿个玄色袍子出来。
茬神的功夫,兔子姑娘便没了踪迹。
谢览阴沉着一张脸,凭借自己优越的身材掠过一个个头顶,终于在最前面,找到那只笑的露出牙齿的兔子。
他扒开人群走过去,霸道的姿态和周身的气场让看热闹的人纷纷挪至两旁。
终于是挤到了她的身边,谢览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沉声:“乱跑什么。”
香茗沉浸在吵闹的气氛里,只看得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具体说了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她跳着把耳朵贴在谢览的唇边,大声的喊:“你说什么!”
火把的照耀下,她面具下的眼睛亮的惊人,被旁人的欢乐渲染,两只梨涡大大咧咧的敞着。跟那个只会流泪,总是示弱的涂二小姐一点也不一样,反倒有几分在老夫人寿宴上嘲讽谢家的鲜亮。
谢览忽然说不出话,外面很吵,但他的心却是格外的静谧。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紧了香茗的手腕。
这伙来自岭西的人,唱腔里带着边漠独有的荒凉和苍茫,让人闻之生感,香茗默默低语:“好想去岭西看看啊。”
她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上京城,岭西的辽阔、钱塘的水乡、亦或是范阳的丘陵,这些都是她从书中看到、别人口中听到的,从不曾亲眼见过。
倘若不被困在后宅,不被困于家中,她也要像曾经邻居的阿双哥一样,背着行囊,游行天下,无论走到哪里,最终的目的地还是龙岩的大红袍母树,据说那在武夷山九龙巢,因其长在岩壁上,有自然赋予的岩骨花香。那是香茗终其一生都在找寻的东西。
唱歌弄舞,之后还有喷火表演,身着短衣的汉子**着两条胳膊,挥舞着手中的火把,红色的火牙在空中四处飞舞,他将火棒举于身前,朝着上面喷口气,火苗的形状瞬间散大,宛如一只游走的火龙。
精彩的表演引起全场的欢呼,香茗也跟着众人一起鼓掌,火棒走到兔子姑娘身前,对着她意图展翅翱翔,香茗瞪大了眼睛瞧着,待汉子一口气喷出,眼前却被白色遮蔽。
是谢览,他竟然拂袖将她整个人遮住。
香茗气急败坏的从袖子里面扒拉出来,看着已经走远的表演汉子,重重的哼了一声。
谢览收回手,热气隔着衣服散到胳膊上,看着香茗已经鼓起的脸颊,他微微弯腰,在她耳边呵斥:“火牙不长眼,你想被烧坏?”
香茗同他据理力争:“根本不会啊,难道你没看过喷火表演吗。”
但凡看过的人都知道那火的威力根本不足以伤人,这谢览就是刻意不让她看。
谢览无话可说,因为他确实没看过。
少时祖母说市集太乱,鱼龙混杂的人太多,从不让他像其他公子一样在市集闲逛,后来不闻窗外事,一心考取功名,终于等到入仕做官,却又被繁重的政事压的脱不开身。
仔细回想,今晚的确是他头一回来逛市集,也是头一回陪人逛市集。
香茗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她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表演上,谢家太闷了,这是两个月来她感到最轻松最欢喜的一天。
直到表演结束,娃娃们拿着敲的锣来讨要银钱。
香茗掂着谢览的钱袋子大方的慷他人之慨,掏出一枚大银锭放在娃娃面前,那娃娃也是嘴甜,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衣袖,说着讨喜的话:“谢谢小娘子,祝小娘子和郎君百年好合。”
香茗下意识的否认:“他不是我郎君!”
可惜娃娃已经走远,听不到这句辩白。
谢览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他拉着香茗的手掌微微用力,面具下的眼睛盯着她的头顶,透露出危险的意味。
又一次的,他在因为涂香茗的言行举止而失控。上次是欲,这次是怒,明明他本意只是像教她懂规矩,如今却频频的,因她而失控。
谢览不喜这种感觉。
拉着她回了马车,谢览吩咐车夫回府,回去的路上就快多了,香茗今日玩的开心,还在跟松萝笑着回忆方才的表演,直到手腕被紧紧一拽,她才注意到隔着面具也在表达生气的谢览。
他又怎么了?谁惹他了?
香茗磨着屁股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摘下覆在他脸上的面具,歪着头说道:“好啦,可以不用戴了,姐夫还真是丰神俊朗,这个几文钱的面具被你戴上,价格要翻倍呢。”
尽会耍嘴皮子,谢览侧过身子,没理她。
香茗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木人塞进他手里:“诺,你看这个,是不是跟你长得很像,送你啦。”
谢览低头,看着这个五官一团模糊的小木人,忽而萌生一种扔在她脸上让她说出哪里像的冲动。
马车停下,谢府到了。
谢览欲要起身,却被香茗拉住,她目光恳求:“姐夫,你就在车里休息一刻再回来罢。”
这是嫌他碍眼,怕被别人发现了?
求着他出门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有骨气,引诱他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有骨气,在湖心亭偷吻他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有骨气?
涂香茗的脸到底是什么做的,比鸣泉做的铠甲还坚硬。
末了,谢览终是闭上了眼睛,示意她先行离开。
香茗满意笑笑,在松萝的搀扶下,快步溜进侯府。
谢览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一堆破铜烂铁,终是被气笑。
刚才的怒不复存在,好似被风一样的她带走,消散在夏日的夜里。
怒因她而生,又因她而去,这种被人操控的意味,让谢览感到疑惑和抗拒,他厌恶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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