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世家子弟,多是尸位素餐之辈,仗着出身安享尊荣,猎取高官厚禄,视民生为草芥。谢平之虽同是世家出身,却是难得愿意为民请命的实干派,年轻时主动深入州郡,致力于肃清冤狱,平定地方乱象,其风雷手段,迥异于纨绔之流。
他曾道世家之责不在于一族之兴衰,而在于匡扶社稷。是以他格外惜才,亦能体谅寒门子弟求学不易。裴衍便是因他提携,才得以走上科考之路。
三年前,自裴衍进京赶考,他们便不曾见过面。
谢平之想起昔日那个一身粗布旧衫,眉目清朗又沉默寡言的少年郎,如今穿上了官服,行走朝堂,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半点没变,可正是这副与从前别无二样的姿态,却叫他越看越发觉得好似哪里变了。
裴衍听见他说话,才垂下眼帘,缓缓转了过来,微微躬身道:“是学生疏忽,还未来得及恭喜大人荣膺新职。”
谢平之微微笑着,眼神通透:“老夫说的不是这个。”
裴衍不解看他。
谢平之继续往前走,微微侧头看着他道:“听闻陛下为你和晋平公主赐了婚?”
“是。”
谢平之眉头微微一拧,若有所思,但又怕自己这般显得过于凝重,于是又将眉头松开,笑了笑道:“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能得陛下赐婚自是莫大的荣宠,只是……这为人臣子一旦当上了驸马,将来莫说升迁无望,怕是连大理寺的官职都难保,你年岁轻,有才干,就这么断了仕途,老夫替你可惜啊!”
他虽笑着,但没忍住叹了口气。
裴衍随他走着,没搭话。
谢平之见他恹恹,心道自己终是关心则乱,一时扯远了,平白给他添了压力,遂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许久未见,老夫难免啰嗦了些,你也莫要多想,人活一世,又不是只有一条路能走。”
裴衍知晓他的顾虑,一时间也不知该解释些什么,只简单答了句:“学生明白。”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谢平之又问。
裴衍道:“用了药已无碍,只需将养些日子。”
谢平之点点头:“你放心,老夫定会尽快查出背后凶手,还你一个公道。”
行至半道,一阵冷风贴着地面卷过,吹起了衣袍。
裴衍停下脚步,对着谢平之道:“学生还有事,就不同大人一道出宫了。”
谢平之方才就察觉他心不在焉,料想八成是与晋平公主有关。
毕竟是年轻人的事,他也不好多打听什么,遂什么话也没说,抬脚独自出了宫去。
不到一刻钟,太极殿门再次开启,李嫣面无表情从里面走出来,稍一垂目便看见裴衍站在不远处。
清瘦的身影静立在风中,沉默孤冷。
“皇姐。”
李显站在殿角处,显然也是在等她。
李嫣目光在裴衍身上顿了顿,才转头循声望去。
李显身边不见侍从,独自一人立在那里。
少年郎脸上惯有的明朗和煦,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薄冰。
李嫣走至他面前。
头顶的天空越见阴沉,竟是要下雨了。
她神色如常,缓缓开口道:“太子这是在等本宫?”
李显一双俊秀的眉拧了起来,犹豫了好一会才问出那句:“皇姐为何要这么做?”
李嫣反问:“太子指的是?”
“玉如意案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对吗?”
李嫣素白的裙摆被风扬起,目光仍平静落在他面上,坦然答道:“不错。”
空中滴滴答答下起了几颗雨点。
李显看着她这般看似熟悉却浑身上下透着陌生的姐姐,只感茫然。
李嫣被赶去清心观的第三年,他曾去看过她。
当年也是这样一个春末,他随父皇和母后一道从华阳行宫归来,途径鸣凤山脚下时,胆大包天带着两个贴身的内侍,设法脱离了队伍,沿着蜿蜒的山径,奋不顾身地往上跑去。
他也不知那条路到底对不对,只知拼劲力气一直往上跑,跑到最顶上,就能见到皇姐。
那时的清冽山风,阵阵林涛,和那份雀跃又紧张的心情,他到现在还记得。
“皇姐,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高大得望不见顶的古松下,小小的少年仰着脏兮兮的脸,哭得泪涕横流,“阿显好想你啊……”
他明明只比李嫣小了两岁,可个子却矮了大半个头,哭起来便显得幼稚又好笑。
李嫣穿着宽大的青灰道袍,看起来清瘦许多,明净的眉眼多了几分愁思,但仍笑吟吟看着他道:“放心吧,我在这过得很好。”
“呜……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宫?”
“不知道。”
李显越哭越凶:“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李嫣想了想道:“你可以给我写信啊。”
“写信?”李显泪眼汪汪,终于抬袖狠狠擦了一把脸,肉墩墩的双颊顿时红了起来。
“好,我回去一定好好跟着先生识字,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皇姐。”
李嫣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过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哦。”
李显郑重重复道:“嗯!不让任何人知道!”
“半年前你来信,要孤帮你隐藏一个人的踪迹,那个人便是传出玉如意的客商吧?”李显的衣袍被雨滴打湿,思绪也渐渐回笼,缓声道,“皇姐从那时起,就在利用孤?”
她从头到尾都把他蒙在鼓里。
李显觉得心中苦涩,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纯粹的感情不知何时起被掺以算计,更多的是他明白李嫣这么做,是为了对付他的母后,届时他们反目成仇,连像现在这样的谈话都不会再有。
可他已经帮她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竟无路可退。
李嫣只是看着他,平平道:“太子应该知道,当初本宫为何会被赶去清心观吧?”
李显眸光轻轻颤了一下,寂然无言。
李嫣蓦地笑了,带着细微的嘲意:“你心里果然一清二楚。”
“皇姐……”李显欲言又止。
“你的母后,害死了我的母后。”李嫣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忘记,唯独我不能。”
李显脸上的神情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无奈的沉默。
雨势渐渐大了。
李嫣想起站在阶下的那道身影,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
栏杆挡住了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她轻轻蹙眉,淡淡扫了李显一眼,便转身沿着栏杆一路走至阶前。
宫道寂寂,雨丝冰冷。裴衍还立在原处,肃穆的红色官袍被雨水打湿大半,肩膀和双袖尤见深色,一张脸却苍白得不像话。
是傻的吗?不会让人拿把伞吗?
李嫣没由来地生了一股火气,踩着踏垛一步步走入雨中,越走越急。
刚在他面前站定,还未开口,他却是眼皮沉沉一抬,再也支撑不住微晃的身体,那双总是静如古井的眼眸缓缓阖上,整个人向前倒去。
李嫣心头一紧,下意识伸出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
“裴大人?”
裴衍身上湿冷,双颊却发烫,头沉沉地靠在她颈侧,再无意识。
*
春末的雨还是绵绵下个不停。
裴衍并没有昏迷多久,醒来时发现发现自己趴在床榻上,身下铺着柔软的被褥,鼻尖处有一股极淡的清香。
属于李嫣的味道。
这是在永乐宫。
侧目看去,周围的陈设不算陌生,潮湿的外袍挂在衣架上,显现出浸血般厚重的暗红色,殿内悄无一人,寂静得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时间有头重脚轻之感,裴衍强撑着起身时,背后伤口又是一阵灼痛,刺得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醒了?”
隔着垂帘,李嫣从窗边那张摇椅上起身,踱步至案几边上,拿起了一白色瓷瓶,才向他走来,目光扫过他那脆弱苍白的脸色,缓缓道,“身上有伤还淋雨,裴大人这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话虽这么说着,手里的瓷瓶打开,里面却是上好的伤药。
裴衍有些尴尬,见李嫣在自己身侧坐下,指节不自觉紧了紧,说道:“臣只是想等殿下。”
李嫣一手握着瓷瓶,看着他道:“把衣衫脱了。”
裴衍心底一惊,又立马反应过来,看向她手里拿的药。
原是要为他上药。
可……就这么……脱了吗?
裴衍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单薄的中衣,衣服还没脱,脸先红上了。
李嫣静静看他,忽的笑了一声:“不是说做过一世夫妻吗?脱件衣裳而已,有什么可害臊的?”
当然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走到脱衣裳这一步。
裴衍闷了好一会才幽幽道:“殿下不是说不信吗?”
“本宫说过不信吗?”
李嫣伸手就要帮他解开系带,裴衍身形一颤,急忙按住她的手,咬着牙,终是慢慢将那股羞耻给压了下去,低声道:“臣……自己来。”
脸皮这么薄?
李嫣眉梢一挑,缓缓收回了手,没再说什么。
裴衍背过身去,脱下了中衣。
原本雪白的绷带被溢出的鲜血染成殷红色,触目惊心。李嫣一边替他绕开绷带一边问:“等本宫作甚?”
裴衍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想了想道:“臣有话想问殿下。”
“什么话?”
李嫣漫不经心问着,将那带血的绷带往边上的铜盆一扔,另外拾了块干净的绢布,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固定着他的身形,另一手细细擦着他伤口周围的血迹。
她的指节微凉,压在他肩上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酥热。裴衍几乎是紧绷着脊背才不至于冒起战栗,开口时声音带着难以自察的喑哑:“殿下布下这么大一盘棋,不仅仅是为了对付郭家吧?”
今日御审,不难看出那个赌坊老板应是提前被李嫣打点过的。
依照李嫣的作风,既能让他当着皇帝的面指认自己并非出入赌坊的人,亦能顺便抛出个线索指向郭家,虽多了一分风险,但胜算极大。
相比刺客,玉如意涉及谋逆,罪名更甚。
可李嫣没这么做,只让那人点到为止,后来提及刺客,看似步步紧逼,但也只是引导陛下去怀疑郭家和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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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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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感情?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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