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夜里冷风开始肆虐。
忠义侯府春颂院,贴身丫鬟松雨早早地就把床铺上的薄被换成了加厚的锦衾。
待铺好床,人依旧未至,松雨无奈转头望向窗塌。
窗外夜已深,屋内几盏明烛火光轻摇。就着光亮,白湄漪倚着案几眉眼低垂,右手持针在手里丝缎间轻盈穿梭。
松雨来到近旁,手里拿着的厚衫轻轻落在白湄漪肩上。目光下移,一幅栩栩如生的《松龄鹤寿图》映入眼帘。
执针的手手指纤长,在细针丝线穿梭之间,莹白的肤贴裹于骨节之上,犹如细雪附上霜枝,只是这霜枝枝头晕不出其他色彩。
松雨看着白湄漪泛白的指尖,视线不由又上移来到了她无血色的唇。
白湄漪双唇紧抿,待松开后唇上浮出一抹浅淡的红,但未曾停留多久这丝色彩便很快淡去。
几丝细发从耳后滑落,拂过如玉般柔润的脸颊停留在唇边。发丝随着呼吸轻轻拂动,带起腮边一阵酥痒。
白湄漪无暇顾及,只一味地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仔细着在手中几乎已完成只差最后收尾的绣品上落针,越到最后越是小心,丝缎上几只或静立或展翅的仙鹤在丝线来回拉扯间,渐渐有了神态。
松雨眉心皱起,眼里浮现起几抹忧来。
前边小姐不慎淋了雨,一场风寒来势汹汹。
病去如抽丝,已近半月夜间还时有咳嗽,又适逢侯府老夫人大寿将至,一幅《松龄鹤寿图》已绣了一月有余。
为了在老夫人寿宴上献出,即使病中也每日不错时地绣,就算这样也还是耽搁了不少功夫,紧赶慢赶眼看后日就是寿宴,只怕今晚又得熬个通宵了。
松雨心疼自家小姐,看着本就身型纤柔的人被一场风寒磨的越加羸弱,不由地在一旁劝道:“剩下的今夜我来绣吧,小姐明早还得早起去给老夫人请安,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白湄漪手上飞快走着针,头也不抬地说:“也快结束了,这幅绣图一针一线皆是我这外孙女的心意,岂可由他人代劳。”
“可您这风寒还没好透呢!”松雨着急道。
说到这里,想到什么又忍不住撇撇嘴,嘟囔道:“都怪五小姐,要不是她……”
白湄漪无奈抬头,烛光一寸寸迎上如玉的面颊,一双清泠泠的眼睛看向正满脸不忿的松雨。
埋怨的话只得又咽回肚子里,松雨眨眨眼,只觉得眼底泛起了酸,忙又低下头,下巴尖戳着胸口。
白湄漪觉得好笑,故作严肃的面容一下子散开,双眼盈盈弯起,放下手里的绣针身体前倾就要歪头去看眼前小丫头妄想藏起来的脸。
“我可没说什么,怎么有人要哭鼻子了。”
听着白湄漪故意逗弄的声音,松雨嗓子眼里像是堵着一团雾。
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就是心疼您,原本那万寿图都已快绣好,偏生那五小姐要在老夫人跟前卖乖说什么寿辰也要献上万寿图。这侯府几位小姐间,哪位不知道你已绣了两月的万寿图,若不是她,您也不会生着病还昼夜赶着这松龄鹤寿。”
白湄漪静静听着,眼里漾着柔和的笑意。
伸手握过松雨紧捏裙边的手,嘴里轻声安抚着:“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心疼我,那幅万寿图且权当是我的练习,你看看我这幅松龄鹤寿,绣工看起来都精湛了不少!”
故意夸张的口吻终于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但那笑容维持不过一息嘴角就又叹息着垂下来。
松雨看了看自家小姐又重新拿起丝缎走针的身影,心里挣扎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说道:“小姐……这侯府的三小姐比起将军府独一个的大小姐可差的太远了,这外面哪比得上家里好……”
“你这丫头又在这里胡言乱道!”
还没等白湄漪说什么,凌厉的女声就破空传来。
关门声响起,玉嬷嬷满脸肃容,板着一张脸几步走近松雨,双指并拢抬手就狠狠戳了一下松雨的额头,嘴里厉声说道:“碎嘴的丫头,改天真得掌掌你的嘴。”
又看了看低头垂眸一副认真绣图的白湄漪一眼,嘴里继续说着。
“哪有什么外面里面,这哪一面都是小姐的家!”
松雨捂着额头撇撇嘴,玉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
玉嬷嬷是松雨的亲祖母,长辈教训晚辈合情合理,白湄漪专心手下的事,对旁的一切只假装听不见。
待到玉嬷嬷将松雨打发离开,白湄漪才仰起一张漂亮的小脸笑盈盈地看过去。
玉嬷嬷摇摇头,看着眼前自己带大的姑娘,万般无奈地说:“那丫头也只比您小一岁,您莫要如此惯着她,丫鬟要有丫鬟的规矩,不然她迟早要因为那张嘴吃亏。”
白湄漪不置可否,松雨自小就和她一起生活,玉嬷嬷是她母亲的奶娘,又从小照料自己长大;松雨爹娘也帮管着母亲陪嫁的铺子田产多年。
母亲离世后,最难熬的日子皆有松雨陪伴左右,两人虽是主仆但亲近有余,松雨也只在自己的面前思虑的多些。
看着眼前玉嬷嬷担忧的面孔,白湄漪只觉心间一阵熨贴。
她从不怀疑玉嬷嬷一家对自己的真心。
“嬷嬷昨日回将军府,情况怎么样?”白湄漪一边让玉嬷嬷在身旁坐下,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昨日早些时候将军府小厮来传话,只那时白湄漪正巧去给外祖母请安,等到白湄漪回春颂院一听玉嬷嬷提起将军府,白湄漪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看来是她那位好弟弟回京了。
白湄漪面上柔和退去,眼中涌起几丝冷意。
白江樾。
生母不详,被父亲在外藏了好几年才带回家记入族谱;自小养在身边,恨不得时刻看顾,每次出征都带在左右,只与她相差一岁不到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在白湄漪八岁之前,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威武大将军宠妻宠女无度,和发妻伉俪情深。
成婚十载身边从来没有别的红颜知己,虽只有一女但对女儿更是恨不得为其摘星揽月。
父母恩爱有加,母亲温和宽容,父亲无所不应……
那个时候白湄漪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这世间美好的一切,但这一切都从白江樾跨进白家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月坠花折,在这之后美好的消逝迅速地让她措手不及。
那年白江樾七岁。
白湄漪亲眼看着自己父亲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进白家的大门。
为了让他名正言顺冠上白家的姓,父亲带着他在本就身体病弱的母亲身前跪了三天,逼得母亲心软后又带他入了宗祠。
母亲身弱,又被此事打击太过熬成心疾,没过几年就因为一场风寒急症匆匆离去,留下刚满十岁的白湄漪。
母亲的离去成为了白湄漪心中的一根刺,幼时父亲对母亲的亲昵对自己的爱护在白湄漪得知他一直在外藏着一个私生子后,一切就都如镜花水月般破碎了。
白湄漪心中高大伟岸的父亲逐渐不再得到她的信任与依赖,而对那个所谓的弟弟,更是让她一度厌恶到多次对其口出恶言甚至动手。
直到某次父亲出征,带走了归府不过两年的白江樾。
临走前,身着甲胄的威武将军静静地站在府外等了很久很久,他没有等到往昔因不愿他离去总要娇痴痴缠他许久的女儿。
而躲在房内伏案哭泣的白湄漪,却也知道,她再也等不回那个肯因她一句话为她摘星揽月,无所不应的父亲了。
他留她一个人,守着这个诺大的将军府,没有母亲,也没有了父亲……
若不是外祖母心疼她,硬要接她入侯府看顾,怕是在幼年她就要因天天流泪哭瞎了眼睛。
这么些年,她长住于侯府,除了每次战事休止父亲归京,她很少再回将军府,即使是父亲归家,因为白江樾也跟随一同回来,白湄漪心里始终不痛快,父女二人也无什交流可言。
就这样直到现在。
近些年父亲奉命北上御胡,大大小小的胜仗数不胜数,年初更是驻守幽州,挫了好几番敌军的锐气,白江樾也多次跟随父亲出战,屡次表现英勇,在军中已颇有威名。
只是远在幽州的父亲前些日子传信回来。
九月与匈奴的一场对战中,白江樾在带领骑兵长途奔袭撤退时,不慎中箭,箭尖喂了毒,毒性猛烈,九死一生才捡回了一条命。
军中多有不便不利于后续休养,于是派人将白江樾送回京,万望长女在京照顾一二。
收到信后的白湄漪面上镇定自若地将信纸重新叠好,只是指尖用力得快要将信纸边缘戳破。
凭什么白江樾受伤回京就要她回府照顾?她独自在京中时可有担忧过她吃穿用度,受伤与否?
于是直到今日,信上交代的事,白湄漪可以说是没有把任何一件放在心上。
至于白江樾何时抵达,她更是懒得在意。
昨日将军府小厮来报,不想也知道定是那惹人厌烦之人到了。
白湄漪长居忠义侯府,将军府奴仆本就不多,府里如今连个能安排事的嬷嬷也没有,白江樾急匆匆回京,还得来找白湄漪借人。
想到这些,白湄漪心里堵得慌,手里捏着的绣针,顺着拇指的力道弯出一道弧度。
将被折弯的细针拆下,白湄漪若无其事地重新从小匣子里拿出一根换上。
眼角眉梢顺着心绪低垂着,手虽仍旧在丝缎上来回忙着,但速度却慢下来。
她心里压根就不想知道和那人有关的任何事。
看着那根弯曲的细针,玉嬷嬷也知道将军府里那位的事儿自家小姐不爱听。
但想到今日所见,还是摆摆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那位前晚到的,昨日我回府时还未起身,听说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伤势太重,进府都是人抬进来的。午间快未时才听见传膳,我去看了看准备的都是一些扶正固本、益气补血好克化的膳食,但只动了一点,几乎原样又撤回来了。”
看过父亲传回的信,白湄漪对这些早已知悉,只在一旁敷衍的点点头。
玉嬷嬷喝了口水,又继续道:“晚些时候我忙着回来,那边叫去回话还问呢。”玉嬷嬷看白湄漪一眼。
“问什么?”
玉嬷嬷似是气不顺,轻抚了抚胸口才说:“问小姐你什么时候回去!”
白湄漪心里顿时像吞下一把碎石子哽成一片,眼睫沉沉搭在眼角,隐没着眼里那些被雾遮挡起来的情绪。
玉嬷嬷看着白湄漪脸色实在不好,又拍拍她手臂示意。
白湄漪转头看向玉嬷嬷,只见玉嬷嬷一手轻轻碰了碰双眼,低声说:“他的眼睛蒙着素帛,我观他坐卧饮用皆需人服侍。”
玉嬷嬷声音压得更低,“随他一同回来的人里,有一位我瞧着应是医侍,我在一旁回话时那医侍正在给他眼周穴位施针,话里话外的意思……”
预感到什么,白湄漪微微睁大双眼。
玉嬷嬷的声音几乎快成气声:“那人怕是瞎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